2020年6月23日 每周二、四、五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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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第55期(总第3472期) 导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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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花园
■皮敏
《教育导报》2020年第55期(总第3472期) 导报四版

下了一整夜雨,塘里的莲藕喝足了水分,细脖子一个接一个,窜出了水面。这是父亲的原话,缕缕欣喜从他沙哑的嗓音里流淌出来,仿佛昨夜那场雨的气息尚未走远,一直缱绻在他皮肤和衣裳上。电话那头很静,只有星星闪烁般,偶尔响起几声忽远忽近的犬吠,属于乡村夜晚的安宁祥和。

家住半山,几间瓦屋,做过几年教书先生的父亲,曾戏称我们的居室为“半山阁”,言语间流淌着几分自嘲和自得其乐。父亲一辈子守着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粗糙的双手,向脚下的土地,掘取蔬菜、粮食,和一家人的生计。

后来,我和弟弟先后如大雁般飞离“半山阁”,在城里安居乐业。回去次数渐渐少了,近几年,我们开始动员年迈的父母搬离乡村,到城里和我们住一起,但父亲总拿“空气好”“菜蔬新鲜”等一箩筐的理由,谢绝我们。去年孟秋,父亲不惜花钱请匠人修筑了院墙,68岁生日那天,他竟然雄心勃勃对我们宣称,他要为“半山阁”造一座美丽宜人的花园。

他说这些话时,是在一段夜幕下发白的曲折山路上,凉风擦着我们的脸庞缓缓移动,星子稀疏,虫鸣低小。父亲一开口,我便明白劝他进城的计划又落空了一半。那段山路,细密地铺排着父亲激昂的声音。夜色昏沉,父亲双眼却光点闪烁,那座他梦想里的花园,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走在父亲身畔,我和弟弟谁也不忍心去戳破他的不切实际。我们只是默默听着,紧紧地跟随着他轻盈的脚步。

然而,我们都低估了一个老人依然年轻的梦想。父亲用一方池塘明晃晃地拉开了他的花园梦。那方盛着蓝天白云的池塘并不大,却足以将我的瞳孔扩张至惊吓状。寥寥数日,父亲如何将塘里的泥一点点掏出来,搬运、堆积至百米之外?面对我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与疑问,父亲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自豪与满足,但他只用了三言两语,把挖塘的过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只鸟儿,衔着一枚空灵的草茎,乘着清风,飘飘忽忽,从这里到那里。

接下来的日子,葡萄架搭好了,鱼苗放进塘了,莲藕发苞了,一块长相新奇的石头从山梁上搬了回来,几枝怒放的腊梅从湾里剪回来扦插上了……父亲的电话里,他的花园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有筋骨、有血肉地丰满起来。

我最近一次返乡,是因为一棵树,确切地说,是一棵枝繁叶茂却岌岌可危的樱桃。坝上建水厂,父亲赶在挖掘机巨臂挥起之前,抢下了那棵树。一路扛着上山,不知在哪儿结结实实跌了一跤。“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他打电话给你们的借口,他嘴上不说,其实他就是想你们了,想你们回来!”母亲偷偷向我们告父亲的状时,父亲已经将脚脖上膏药的痕迹剔除干净,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兴高采烈地把他的儿孙领出屋,去逛他的花园。

此时,以“半山阁”为圆心,百步以内,池塘、鲜花、流水、葛藤、翠竹,错落有致;各种父亲眼里“宝贝”的苗木、物什,按照他的旨意,比邻而居。父亲兴奋地告诉我们,等太阳下山了,池塘里那些躲在莲叶下的蛙,就会一只只争先恐后跳出来,高一声低一声,在宁静的夜幕下唱成一片。

讲完了蛙,父亲又开始向我们描绘花园的未来蓝图,还将有哪些花木、设施,或者物件,作为新的成员,陆续进驻他的花园。微风轻拂,栀子浓郁,白发闪闪的父亲笼在层层叠叠的光线里,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快要烧起来。

有股莫名的酸涩在心底泛动,我真想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向他承诺,今后我们会尽可能多地回来。即使这里没有蛙声,没有花园。但我不知如何开口,我只把发潮的目光使劲往上望,越过父亲的脸,越过他身后那片一点点模糊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