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教书。从1912年春天离开老家开始教书，到1986年在素书楼讲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课，钱穆教书育人长达75年。

这位鼎鼎大名的历史学家、国学大师竟然有十年小学教师经历，先后在秦家水渠三兼小学、荡口私立鸿模学校、梅村县立第四高等小学当过“孩子王”。这段时光，“日夜与学校诸童同其起居食息”，师生感情极为融洽。有一天上课，课文中有劝戒烟的内容，喜抽香烟并有烟瘾的钱穆心想：自己如果不戒烟，何以能够教诲学生呢？于是，他下定决心戒烟，以后数十年不犯。他在梅村县立第四高等小学教书与学生同住一寝室。一天夜里，他在梦中踢到了床边的墙壁而惊醒，由此而想到了“壁”与“臂”两个形声字都属“辟”声，但臂在身旁，壁在室旁，然后想到了避、璧、嬖、劈。第二天给学生上国文课，他不讲课文而讲昨夜枕上所得。县上督学正好听了他的课，对钱穆的这节课专门著文盛赞，钱穆因此名声远扬。

钱穆特别怀念他的10年乡村小学任教的经历。他说：“在小学任教时，每校学生在百人左右，师生相聚，同事如兄弟，师生如家人。每天住在学校，吃在学校，工作在学校，团体如家庭，职业即人生。学校就像是堂屋，故在小学任教，总觉心安。”

这段描述像是我年轻时的生活写照。我也曾有幸当了8年的乡村教师，也曾有过这样的“心安”。

35年前，我师范毕业后，被安排到乡村小学任教。全校4个老师各教一班共百十来个学生。根本用不着敲钟，某个老师站在院子里高吼一声“上课了！”孩子们就像小鸡归笼回到各自的教室；又一声“下课了！”校园里就热闹成了一个大家庭的堂屋。放学后，其他老师都要回家种地去，总有几个大点的孩子会主动留下来，帮我生火、煮饭，等到炊烟袅袅、饭菜飘香，他们才蹦蹦跳跳着回家去。学校由一座旧庙改建，夜间，我一个人住在偌大的院子怪害怕的，就由几个孩子轮流着给我作伴。晚上，师生一大一小趴在一盏油灯下，我备课、他念书，俨然父子或兄弟。

一年后，我调到了乡中心小学，同事和学生多了一些，这种“家庭生活”就更有烟火味了。一个坑坑洼洼的坝子环绕着6间教室，像一个农家大院；十几个同事在一个屋子里办公，课间时你吸一口我的旱烟，我端起他的茶杯一阵牛饮；有人讲个笑话，全屋子就会被笑声包围；办公桌的抽屉不用上锁，没有怕人听到的悄悄话；安静的时候是夜晚开会，只有校长一个人念报纸，大家或专心听，或批改作业。最有意思的是下班后回到宿舍，穿过两间教室之间的一道窄门，连通另一个院子。一人一间小屋，小屋门口一个蜂窝煤灶。一家的灶有燃煤就可以引燃全部烟火；吃饭时，老师们就蹲在各自的门前，谁家在喝粥，谁家在吃肉，谁也藏不住秘密。若是哪家炒香了回锅肉或烧了肥肠，那就别想吃独食。刚一起锅，大家都端着饭钵纷至沓来，你夹一筷，我舀一勺，到最后，菜汤也要倒去。

意想不到，这种貌似不堪的日子，竟能与钱穆大师共鸣。慢慢回味起来，值得怀念的小学任教的时光，真如大师所言：“小学教师是一种生活，中学、大学教师更是个职业。”

几十年之后，年近古稀的钱穆在回忆这段难忘的小学教师生涯时，动情地说道：“虽居乡僻，未尝敢一日废学。虽经乱离困厄，未尝敢一日颓其志。虽或名利当前，未尝敢动其心。虽或毁誉横生，未尝敢馁其气。虽学不足以自成立，未尝敢忘先儒之矩矱，时切其向慕。虽垂老无以自靖献，未尝不于国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其匹夫之有其责。虽数十年光阴虚掷，已如白驹之过隙，而幼年童真，犹往来于我心，知天良之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