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教书的地方,叫洋满咀。名字很别致,其实就是一个村庄。
那里两河交合,汇成三个码头,各有一棵黄葛树守着,相安于各自岸沿。河岸沐浴在阳光里,重瓣野水仙蹿得老高,红色雏菊在小径旁盛开,耧斗菜紫蓝色的花苞舒展了,灌木下散落着蓝色的碎鸟蛋壳。
我的学校连着小街。有一条石板路把土墙屋分隔成两排,鸡在街头觅食,狗摇着尾巴四下闲逛。石板路缓缓地伸展,伸到河岸树荫下,树下一只小船,竹编的篷,没有挂帆。那飘落的阔叶,有的落在水上,有的悬挂在船头立起的竹竿上。
我要去家访,我要回老家看父母,我要去镇上相亲,我要去县上听课,必须渡河而去。河岸是我的站,小河是我的路,小船是我的桥。
那个早晨,我要赶往镇上开会。把学生托付给同学科的老师,走出学校,走过小街,渡口静静地,像在等我。
出门太早,渡口只有我一个人。小船系在树丫,横了身子。船工王二埋着头,在船头呼啦呼啦地喝着鱼粥。我没有惊动他,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感受清凉,感受宁静,等王二吃完早饭后渡我。王二的孩子在我班上,是个听话的孩子。
陪着我的,有天上的云朵,罩在我头顶的老树。它们和我一样安静。
这当儿,河上游传来了桨声。打鱼的黄三划着船,吹响口哨。口哨和横着身子的渡船碰在一起,系在同一个树桩,泊下了。
我坐不住了,上了黄三的渔船,看他的收成。昨晚把网撒进夜色,天一亮就收网,在光阴里捕捉生活。黄三是我上一届教过的学生。他打开舱板,大大小小的鱼,有的安然游在窄水里,有的蹦跳着想回河里。蟹一动不动缩在角落,黄三要捉来送我,我双手一摊:“我要渡河,去镇上。”
王二听到了我的声音,便放了碗,吆喝一声:“施老师,走起!”我刚一从黄三的鱼船跳到王二的渡船,长篙一撑,船已调头,迎向太阳的升起,缓缓摇向对岸。
黄昏时归来,踩着夕阳,我在洋满咀的对岸唤着“王二”。
可我的声音像晒恹的风信子,被喧哗的河边淹没。多是戏水的孩子,放学之后,割牛草,赶羊回家,忍耐了一下午的臭汗和劳累,都会在河水里清凉地浸泡,然后在欢声里消耗掉。此外,洗菜的大妈、浣衣的姑娘,半浮半沉的几头老牛,把泊在岸边的渡船,荡来晃去。
等渡船的,还有一个外乡人。他挑了一对猪崽,不时“叽叽”地叫,像是加入我们散漫的聊天。
“这儿的渡船总是很慢,你急吗?”
“急也没用。河横在那,总会有渡的时候。”他坐在两筐之间横着的扁担上,慢条斯里地卷着烤烟。
“天就快黑了,你可还得赶很远的路。”
竹筒做的烟杆,冒着慢吞吞的烟,先端直的上扬,继而软绵绵散开。“今晚有圆月,是免费的灯,夜晚走路,凉快。”
隔了阵儿,他扯起路边的嫩草。“可不能饿着猪崽。把它养到年底,就凑足了儿子的学费。”慢慢聊开,才知道,他的儿子是小伟,我才来教书那年,就听说了这个名字。小伟在我们学校念的小学。现在,上了同济,是远近闻名的“名人”。
船来了。我们上船,和咀嚼着嫩草的小猪一道,听着王二的口哨。晚霞把对岸小街、村舍、老树以及荡漾的波浪,染得金黄。
渡船至彼岸,我和小伟父亲各走各的路。他要继续挑着担子独行。我把手提包往石凳上一搁,褪了衣裤,纵身一跃,汇入热闹的江流。
我在这个村庄呆了八年。我离开时,也是那只小船把我渡到彼岸。多年以后,这个渡口仍像一幅木刻画,悬在我眼前。我觉得,我的此生一直被其所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