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啸天，四川省渠县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中心研究员，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得主。著有《绝句诗史》《中国分体文学史(诗歌卷)》《历代分类诗词鉴赏》(十二种)《诗词赏析七讲》《诗词创作十日谈》《周啸天谈艺录》《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周啸天选集》等。

退休后的周啸天，不但没有闲下来，甚至比在岗时更忙碌，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传统诗教的普及与提高相关工作上。

上世纪80年代初，唐宋文学专业研究生刚刚毕业的周啸天，就遇到一个机遇，上海辞书出版社正在编辑《唐诗鉴赏辞典》，他一加入就成为主要撰稿人。该书后来发行近三百万册，产生了极大影响。从此，周啸天一发不可收，30年如一日，一直从事与诗词鉴赏和写作相关的研究。

现在，周啸天每天都会录制一集5分钟的诗词鉴赏视频，通过微信公众号“啸天说诗”发布。他说，传统诗教，必须借助新媒体的传播力和影响力推广。对于新媒体时代的碎片化阅读现象，他并不否定，“碎片积累多了，就会形成系统，钱钟书先生著《管锥编》，自称‘识小积多’，就是碎片的整合。”

      诗歌之美

美在抒情

“诗者、释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就像人在高兴时大笑几声，人在悲伤时痛哭一场，这笑声和哭声，必然具有感染力。真诗、好诗之所以具有感染力，道理是一样的。”周啸天说，诗歌之美，美在生活、美在语言。

2014年，凭借《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著作，周啸天成为第一个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词作者，引起了舆论的关注和热议，当时他的诗被一些网友称之为“打油诗”“顺口溜”。周啸天只回应了三句话：“是我得奖还是你得奖；是我在意还是你在意；是我在行还是你在行。”

在他看来，现代人对于传统诗歌的认识存在若干误区。比如一说到传统诗歌就以为是格律诗，即把传统诗歌与格律诗画等号。殊不知在六朝以前，传统诗歌都是古体诗；在唐代以后，古体诗仍然占有半壁江山，像李白的《蜀道难》、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都是七言古体，句子并非律句。还有人认为，传统诗歌中的近体诗，有平仄、粘对等要求，束缚思想，使诗歌的表情达意大受限制。周啸天不以为然，说“会者不难”。人们出口成章，有些诗句天然合律，有些诗句不合律，但只要腾挪一下，或通过同义词代换，合律不难。南朝沈约说：“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近体诗的音韵之美，大抵如此。

周啸天以近现代名人为例：鲁迅是新文化的主将，旧体诗也写得非常好，如《自题小像》中“我以我血荐轩辕”，《自嘲》中“横眉冷对千夫指”，今人耳熟能详；毛泽东诗词更不用说，他尤其长于词体，《菩萨蛮·黄鹤楼》《清平乐·会昌》《忆秦娥·娄山关》《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等，皆脍炙人口，影响了好几代人。

“新文化运动开始，传统诗词被边缘化，但传统诗词并没退出中小学教育，事实证明，传统诗词的生命力依然旺盛。”周啸天说，“上世纪80年代，中国出现了一个诗歌的高潮，不仅新诗是这样，古诗词也是这样，优秀作者、优秀作品层出不穷。十年动乱结束，思想解放，国人长时间处于压抑状态的情感，一朝得以释放，就产生了这种局面。”

对网络流传“中国人花了大量时间去搞诗歌、文学这些东西，而忽视了科学素养”的流言，周啸天更不以为然，他说弘扬传统文化，与发展科学并不矛盾。“华罗庚、苏步青等许多第一流科学家，不但古文功底深厚，而且能作诗；至今有许多院士也能诗。一般说来，在中小学语文好的学生，往往也是全面发展的学生。”

   诗歌教学

重在情见

很难想象，写诗、教诗的周啸天，大学学的是数学专业。

“你也难以想象，让我对诗歌产生兴趣的，是初中的地理老师。”周啸天回忆，当年，在初中地理课上，老师讲到了西北，便随口朗诵了一首《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周啸天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下课后，他迫不及待地回去翻唐人绝句，找到了更多美妙的诗句。

“一个语文老师诗歌教得好不好，主要取决于他对所讲作品的热爱程度，投入了多少感情。地理老师只念了两句，并没有深讲，但因为情绪饱满，学生就受到触动。”周啸天说，这就是白居易所说的“情见则感易交”。

反观当下的语文教育，周啸天认为功利性太强，就是教怎样做题，要学生去背标准答案，老师对所讲作品并不热爱，教条式地讲些写作背景、中心思想、写作特点，让学生去背，干巴巴的，使学生产生厌学的情绪，“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怎么能产生好的效果呢？”

周啸天说，教诗词的老师，首先对诗词要一往情深；其次，具备相关知识，平仄、粘对、骈偶、用典都得懂。

有人叫苦：“考试、升学压力那么大，哪有时间让学生从事课外阅读。”周啸天回答，恰恰是课外阅读，对于应对考试最有帮助。他举了一个自己的例子：数学系本科毕业后，他报考了唐宋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笔试有一个问题是“论唐诗和宋诗的区别”，“因为我能背诵2000多首诗词，就想了一下唐诗、宋诗中哪些是相同主题的作品，拿出来对比说明，不就得了么？”当时他就以李白《望庐山瀑布》与苏轼《题西林壁》为例，扼要说明了唐诗重抒情、宋诗重议论的特点。最终，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专业，得到宛敏灏、刘学锴、余恕诚等名师的指导。

“背作品和背答案是两码事，真正学得好的孩子，应试能力也是非常强的。”周啸天建议中小学老师不要因为怕考试就画地为牢，不

敢让学生广泛涉猎。

诗歌学习贵在怡情

“孔子认为，学诗可以调动激情，培养洞察力、亲和力，拒绝负面情绪。”周啸天说，诗教的实质是美的教育，是培养诗性的人。美的教育，在启蒙阶段非常重要，诗歌是绝好的教学材料。“我认为，少儿读《声律启蒙》比读《弟子规》受用。”

周啸天举例，引领他进入诗歌殿堂的那首《凉州词》，最开始就是因为诗中的意象、老师动情的朗读吸引了他。之后在反复的记诵中，才逐渐领悟到诗中的深意：这首诗诗化了战争，也诗化了牺牲，具有盛唐人的浪漫情怀；这首诗既可作豪语读，也可作苦语读，意蕴非常深厚。

“诗歌能把人塑造成情感丰富而细腻的人。这样的人，能用一颗善良的心去对待世界。”周啸天说，学诗贵在怡情。

“好读书，不求甚解，学诗也是一样。先是大量的储存，然后是细细地回味。”周啸天建议，中小学生要多多背诵历代名篇，要熟读成诵。平时看到佳句，要做到过目成诵，或及时记下来，“这些良好习惯，会让人受益终身。”

对话周啸天：

教育导报：《中国诗词大会》火了后，陆续出现了诸如《朗读者》《见字如面》等文艺的电视节目，我们身边也陆续开始了诗歌朗诵、评选等活动，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周啸天：这说明诗歌是有群众基础的。中国有诗教的传统，孔子给学生开四艺或六艺，第一门就是诗；中国的蒙学教育中，《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声律启蒙》都是普及诗歌教育的；历代文人没有不会作诗的；近现代实行新式教育，语文课本中，唐诗宋词占有相当的分量。所以中国人没有不会背几句诗的。诗词大会之所以有这么高的收视率，与基本国情分不开。

教育导报：有媒体评价说，当下，不仅是诗歌，整个文学界也变得无所适从，文人的精神追求“向世俗和世故下倾”。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当下的诗词热是否就是“一阵风”？

周啸天：在新媒体时代，传播变得没有门槛，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向文学入侵的现象也客观存在。不是文学界无所适从，而是初学者无所适从。在引导初学者这个问题上，学校教育、家庭教育、专家指导、网络管理等都非常重要。我认为当下的诗歌热不是“跟风”，不存在功利的目的，而是各人读了各人好，应该多出一点高质量的历代诗词选本，多开一些诗词欣赏类的讲座。

教育导报：都说“歌以咏志”，但难免应景与迎合，可否结合您学习与创作诗歌的经历，谈谈如何实现“自我倾诉”与“他人评价”的平衡？

周啸天：歌以咏志，是说诗是缘事而发，是情结的释放，张问陶说“好诗不过近人情”，真正的诗是琢磨生活和琢磨语言的结果，应景和迎合出不了真诗。鲁迅说：“一切好的作品，都在告诉我们怎样写。”

我也有两句话，一句是“读也，写在其中矣。”一句是“读到什么份上，写到什么份上。”写诗是满足自我释放的需要，而不是为了邀宠于他人评价。真有好作品，不怕没有识货的人。

教育导报：据您了解，当代大学生对于诗歌（传统文学）态度是怎样的？能不能给他们提些学习的建议？

周啸天：当代大学生就业压力比较大，难免急功近利。静下心来读诗的人所占比例并不大，但爱好者也不少。据我所知南京大学、中山大学、四川大学等高校，都有学生诗歌社团。

大学生爱好诗歌，益处多多，一是可以调动正能量，二是可以释放负面情绪。毛泽东在战争年代亦不废吟咏，许多诗是在马背上吟成的，他是体会到这种好处的。全面发展、学业优秀的大学生，也能体会到这种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