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两个，母亲是当做花儿来养的。我出生于桃花盛开的三月，母亲便格外偏爱桃花。

父母的小院，不像邻居种瓜、点豆、养鸡鸭。父亲全由着母亲的性子，允许她在角角落落种满了她喜欢的花草，并不名贵，春有山茶，夏有月季及栀子，冬天还会照常开着杜鹃和腊梅。这些花儿四季轮番上场，而仅有的一棵杏树和一棵桃树则作为木本植物，仿佛成为了家庭成员。年年桃花盛开，粉红中闪着灼灼的光辉，将整个院落都照亮了。母亲这时总爱说：“瞧你们，多好的年纪，小脸都是桃花色！”在故乡，“桃花色”用来形容皮肤白里透红的女孩子，这是乡邻们心中最美的词汇。母亲格外爱打扮女儿，每天都将我和姐姐的麻花辫梳得油亮，再戴上她亲手做的桃红色绢花，她就是喜欢看女儿像花一样。

小院的桃树，似乎有着灵性，像一个从垂髫长至及笄的少女，一日日窈窕丰满。姐姐喜欢数桃花，藉此憧憬夏天的果实。我则常对桃树发呆，望着花瓣的纹理出神。又有时搬来父亲的藤椅久坐，怀中一卷，闲读《诗经》或者《红楼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世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游丝暖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春阳生暖，令人慵懒思睡，半寐中斜眄那一树桃花，一院清芬，朦胧如宝玉的梦境，各路花仙袅袅欲动，真是书香、花香一并令人痴醉。

几年后，老房拆修，哥哥在移植桃树时把根给刨断了，开得正灿烂的一树桃花，顷刻凋落，移栽别处却未能起死回生。彼时姐姐已经出嫁，我在外地读书。母亲为此心疼得掉泪，好久都叹气惋惜，似乎那一朵朵无奈枯萎的桃花，就是离她而去的儿女。

我亦怅然若失。很多个想家的夜晚，我像庄子一样，梦里化作了一棵桃树，静静地站在父母的小屋前，守着那一院月色与星光，听着父母此起彼伏的鼾声，我的内心安宁而沉静。夜半醒来，惊觉方才在小院的伫立不过是一个思乡的梦，我依然远在千里之外，不禁潸然泪下。

母亲后来又买来一棵桃树苗，种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影壁前。她终究放不下这女儿一样的桃花。她喜欢看着它欢快开放，看它花团锦簇像盼望过年的小姑娘。母亲在一片粉红花海中重温女儿的成长，那一瞬一瞬的“桃花色”天真笑脸，那一个一个动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