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1日 每周二、四、五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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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116期(总第3133期) 导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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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里,只为追寻你踪迹”
——西华师范大学“熊猫教授”胡锦矗的故事
■本报记者鲁磊(图片由学校提供)
名家《教育导报》2017年第116期(总第3133期) 导报四版

满头银丝的胡锦矗,依然怀念少年时穿越密林求学的情景。

那时,他每个月都要从老家四川开江县出发,徒步翻越莽莽大巴山,到万县(今重庆万州区)念高中。路途虽然艰辛,但他却说,“饱览了风光,锻炼了身体。”

多年后,胡锦矗的足迹沿着青藏高原的东缘,遍布岷山、龙门山、邛崃山、相岭……为我国大熊猫科研奠基。他的研究队伍被称为“胡家军”,他探索的大熊猫研究法被誉为“胡式方法”。如今,这个领域已经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基于大熊猫保护衍生的动植物学、生态学研究方兴未艾。其间,有坎坷、也有争议,关键时刻,偏居川北南充的胡锦矗,像一位“掌舵人”,牢牢扶住了学科发展。

出生于1929年的胡锦矗,现在已经爬不上海拔几千米的高山,但他的人生,已经像他翻越过的群山一样,巍然、传奇。

 

辗转求学遇良师

回望胡锦矗的人生之路,关键时刻,总有老师的提携。

幼时在学堂,胡锦矗生性淘气,一听老师讲课就犯困,上树掏鸟窝,下田捉泥鳅,却精神十足。他的父亲认为儿子不学无术,打算让胡锦矗退学。在开江县城教书的堂兄胡锦万劝阻胡文彬:老辈迁居下山是为了后辈的出路,而读书就是最好的出路。

在胡锦万的建议下,胡锦矗被送到开江县城读初中。中学的校长叫曾孟九,是川大毕业的高材生。一次,正当数九寒冬,胡锦矗偶然发现曾校长居然钻进刺骨的河里游泳,这让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此后,胡锦矗常常暗中观察,发现学生锻炼时,曾孟九也在一起锻炼;东方未白,学生酣睡时,曾孟九早已在操场把太极打得行云流水。再后来,曾校长晨练时,身边就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追寻着曾孟九的脚步,胡锦矗初中毕业后,便徒步一百多公里到万县求学。万县城边,河沟密布,归流长江。不论酷暑还是寒冬,每到课余,已是万县中学训导主任的曾孟九常带着学生们搏风击水。他告诉胡锦矗,要“勤运动,均劳力,慎寒暖,节饮食”,既是养身之道,亦为做人之理。

1938年,武汉沦陷以后,教育西迁,小小的山城万县,成了思想荟萃之地。胡锦矗在这里第一次“睁开了双眼”。其时,晏阳初在重庆创办中国乡村建设育才院,开展平民教育运动,提出:以文艺教育攻愚,以生计教育治贫,以卫生教育扶弱,以公民教育克私。”晏阳初的思想对胡锦矗影响颇深,他教育报国的理想由此萌生。

1950年,深受“教育报国”影响的胡锦矗考到了“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其前身为1906年建立的川东师范学堂)教育行政系,梦想毕业以后也能回到乡下,当一个像曾孟九那样的校长。

不久后,“四川省立教育学院”与1940年成立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合并为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前身),因师范相关专业学生人数太多,学校便鼓励师范专业学生转系,懵懵懂懂的胡锦矗就报了生物系。区别于生物科班的“甲班”,学校专门给这拨转系生开了个乙班”。在这里,胡锦矗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老师施白南。为了能让胡锦矗这一批“零基础”的师范生跟上节奏,时任西南师范大学生物系主任的施白南亲自给“乙班”授课。

施白南授课并非照本宣科。上世纪30年代,爱国实业家、民生公司创办人卢作孚,在重庆北碚成立“西部科学院”,施白南担纲动物组领衔专家,走遍了大西南的山山水水。课堂上,施白南用自己在野外考察的案例,给学生解释专业知识,说:“大自然就是最好的课堂。”

“吃鱼,吐骨头。”就连吃饭,也变成了施白南的课堂:“你们看,青鱼的牙齿比较粗大,草鱼的牙齿比较细,因为青鱼吃螺蛳壳,没有这副‘家伙’,它就‘整’不动。”

直到现在,胡锦矗吃鱼还有收藏鱼骨头的习惯。

“貔友”相交写传奇

良师引领胡锦矗走上了学术之道,而“朋友”却让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精深,同时给了他人生乐趣和精神寄托。

这位“朋友”就是大熊猫,古称“貔”,又称“豼”“貊”。大熊猫栖息于高山丛林之中,离群独居,与清风相依、明月为伴,被称为“森林隐士”,世人难睹其真容。它们在地球上生存了数百万年,但人类对它的系统认识仅有几十年。胡锦矗便是我国系统研究大熊猫的第一人。

1955年,胡锦矗以超过“甲班”的成绩,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动物研究班,系统学习脊椎动物理论。1957年,胡锦矗学业完成,施白南希望他回到四川给自己当助手。而就在前一年,位于四川南充的四川师范学院本科专业迁往成都,剩下的专科部分组建了南充师范专科学校(今西华师范大学前身)。当时南充师专新增设了生物系,急需教师,胡锦矗就跌跌撞撞地到了南充,拖了一口大箱子,装的多是他自己制作的动物标本。

在西华师大,胡锦矗一干就是50多个年头。经常有前来拜访的年轻人感慨:“呀,这么大的专家怎么呆在这么个小地方!”胡锦矗总是哈哈大笑:“这里离大熊猫近一点嘞!”

1962年,四川省编撰地方志时,施白南负责其中的动物卷,便找来胡锦矗当助手;1972年,修建葛洲坝水库时,毛泽东主席提出要“三救”:救人、救鱼、救船,施白南又邀请胡锦矗与他一道调查长江鱼类。

1972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把胡锦矗的命运和大熊猫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在去动物园看熊猫时,尼克松夫人试探性地提出想要熊猫。当年4月26日,大熊猫“玲玲”和“兴兴”抵达华盛顿动物园,一时万人空巷。以后来访华的各国政要都想要大熊猫,“熊猫外交”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意义。

1973年,国务院召集四川、陕西和甘肃三省大熊猫产区召开座谈会,决定弄清野生大熊猫的真正数量。胡锦矗当时已是四川省内知名的野生动物专家,1974年,45岁的他受命进入四川卧龙,组建一支30人左右的四川省珍稀动物资源调查队,组织和领导全国第一次大熊猫野外调查研究。

上哪儿去调查呢?大熊猫独来独往,分布分散,嗅觉灵敏,能发现数公里外的异动,往往人还没有靠近,它就一溜烟不见了。

胡锦矗决定从粪便着手。大熊猫粪便是野外能够采集到的最直接素材。不同大熊猫的粪便,其竹节长短、粗细、咀嚼程度各不相同,通过比较,可以了解大熊猫的大体年龄、种群数量、活动范围及规律、成长史、发情期等。胡锦矗发明的这套方法后来被命名为研究野生大熊猫的“胡氏方法”。

历时4年,一份20多万字的《四川省珍贵动物资源调查报告》出炉,调查行程9万公里,确认野生大熊猫约有2400只。

9万公里,全靠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出来。一次,胡锦矗在青川县摩天岭独自追踪熊猫,突遇暴风雪,从早晨到深夜,他连续走了14个小时。就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举起步枪朝天射击,“砰”的一声,七八里外的同事们循声赶来,找到一个冻僵的“雪人”。等胡锦矗从昏迷中醒来,看见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哭泣……

也有填补空白的发现。在宝兴县盐井汪家沟,胡锦矗听老乡说有一只熊猫死在丛林里,立即带上手术工具,找到已高度腐烂的熊猫尸体,剖开一看,肚子里全是蛔虫。他用镊子把蛔虫一条条地拣出来数,一直数到2336条。于是,大熊猫研究史上有了第一个关于蛔虫病的详细记录。

基于胡锦矗科研团队的调查情况,国务院批准了将卧龙自然保护区由原来的2万公顷扩建为20万公顷,同时批准建立唐家河等5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大熊猫等多种濒危野生动物得到拯救。

但愿人间绿常在

如今,在全球大熊猫研究者的心中,“五一棚”已经成为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

在野外调查期间,胡锦矗在四川卧龙的一座小山上搭起帐篷,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大熊猫野外生态观察站,因为观察站的帐篷距离水源地有51步台阶,于是取名“五一棚”。

30多年来,以“五一棚”为起点,无数中外科研人员从这里出发,将他们毕生的精力献给了大熊猫保护事业。

从1979年开始,胡锦矗带了31年研究生。当他的学生并不容易,必须上观察站,睡窝棚。白天跋山涉水采集样本,晚上,就在窝棚里上理论课,或是在炉火旁,用有限的纸张记录野生大熊猫的生态习性。

“森林中的课堂”教学效果出奇地好,野外调查期间常常都有“突破性”发现,常常上新闻头条。那时的南充师范学院被外界誉为“熊猫大学”。

众所周知,野外工作虽然充满乐趣,但也伴随着难以想象的艰辛。1980年,中国与世界自然基金会合作,在卧龙建立“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著名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带领着许多外国专家正式进驻“五一棚”。

在夏勒所著的《最后的大熊猫》一书中,收录了他妻子凯依的日记:“我的空气垫一直在漏气,所以我整晚不时地把它重新吹胀。我们整天整夜都呆在睡袋里,我把手套、毛靴、毛裤全套在身上,毛外套里我穿了三层卫生衣和卫生裤、长袖尼龙高领衫,还有羊毛衣。可是我还是冷。……”多年以后,夏勒回忆起当时中国的大熊猫研究人员,依然心酸:“他们打了厚实的羊毛绑腿,用来防水和防寒,脚上却只穿单薄的球鞋,我在心里记下,要设法替他们争取到靴子。”

如此艰辛,为什么却要执著地开展大熊猫科研呢?

胡锦矗常说,他一直行走在古地中海的边缘,追踪大熊猫。他们野外调查的高山上,生长着许多叫高山栎的带刺矮小灌木,“这些小树一棵挨一棵,是古地中海岸边标志性的植物。两亿多年前,喜马拉雅山地区,还是汪洋大海,大约一百五十万年以来,喜马拉雅山升高了3000米,才有现在这样的地貌。”

现代科学研究证明,距今800万年前,大熊猫的直系祖先始熊猫还广泛分布在黄河、长江和珠江流域,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在漫长的历史马拉松赛中,同时期的剑齿虎、乳齿象、三趾马都已灭绝,大熊猫成了当之无愧的“长跑冠军”。而它们的栖息地,也缩小到曾经是古海边缘的崇山峻岭当中,并分隔成秦岭、岷山、邛崃山—相岭—凉山3个种群。

“为了适应环境变化,一些生理结构发生了退化,大熊猫变成了‘狭食性’动物,主要吃竹子,当周边环境发生细微变化时,它生存的危险就会增加。”在胡锦矗看来,大熊猫对生存条件的要求非常苛刻,就像是自然环境的“监测器”。

1985年至1988年,胡锦矗再次挂帅,开展了我国第二次熊猫调查,最后的结果却让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汗。1988年,我国野生大熊猫仅存1100余只,与10年前相比,减少达一半以上。

1974年和1983年,岷山山系和邛崃山系发生了两次大规模箭竹开花,受灾最为严重的平武县,发现饥不择食的大熊猫扑咬牧民的山羊。1983年到1988年间,在野外发现饿死大熊猫尸体108具。

按理说,竹子开花本是自然规律,另外,大熊猫栖息地至少会有两种以上的竹子,不同竹子的花期不同,即使一种开花,熊猫也不至于食物匮乏。

胡锦矗的调研结果表明,如今的大熊猫栖息地,海拔2500米为界,以下已都是农耕区,2500米以上又仅有一种竹子可以生长,这实际上是把竹子的多样性破坏了,大熊猫的食物来源越发单一。

如今,国家对于大熊猫的保护越来越重视,陆续推行天然林保护工程、退耕还林工程,大熊猫栖息地保护范围也成倍扩张。但其中仍有隐忧。

“大熊猫生存的原始森林层次非常丰富,有乔木层、灌木层、地被层,还有真菌,是一套完整的系统。”胡锦矗说,现在许多保护区看上去是一片绿色,但多是林木品种单一的经济林,“这些树林里面没有苔藓,没有真菌,也没有竹子,静悄悄的,当然也不适宜大熊猫的生存。”

有人说,每个物种都要经历兴起、兴盛与衰败。大熊猫这种古老的动物,正处于衰败期,终将走向灭亡。

胡锦矗却认为:如果我们保护大熊猫赖以生存的环境,它们将和人类长期共存。保护大熊猫的栖息地,也是在保护该区域的其他动物,保护水源,保护人类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