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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第12期(总第3149期) 导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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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何怀念西南联大?
■鲁磊
《教育导报》2018年第12期(总第3149期) 导报四版

最近,电影《无问西东》热映,其中关于西南联大的段落,让不少观众热泪盈眶,同时也再次怀念起中国教育史上那个特殊的年代。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代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1937年,“七七事变”后,平津形势危急,为存薪火,北大、清华、南开南迁,于当年11月1日在岳麓山下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一个月后,日寇步步紧逼,师生们的脚步又折向西南,于1938年2月全部迁入昆明,同年4月2日,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国文教授罗庸先生写下的西南联大校歌,便记录了这一段辛酸、悲壮、传奇的历史。

在烽火连天的8年零11个月里,西南联大在茅檐草舍之中共培养出3807名毕业生,其中160名成为新中国两院院士,2名诺贝尔奖得主,以及大批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成为教育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迹。

我的老师是西南民大的徐希平教授,他的老师是南充师范学院(今西华师大)的郑临川先生,郑先生在1938年考入西南联大,师从闻一多和罗庸先生。从徐希平老师的讲述和已故郑临川先生的回忆录中,我试图寻找西南联大至今被人怀念的秘密。

“摒除功利的学习”是破解秘密的第一把钥匙”。今天我们常常听到大学生们抱怨学这个有啥用”“学那个有啥用”“什么有用就学啥”。而在西南联大,实行“通才教育”。正如清华大学校歌中所唱:“东西文化,荟萃一堂。”“左图右史,邺架巍巍,致知穷理,学古探微,新旧合冶,殊途同归,肴核仁义,闻道日肥。”科学、文学、哲学,各大系统并行不悖,选择自由。

郑临川先生在回忆录中写罗庸先生治学态度,坚持的便是“古之学者为己”的精神,学问是为了提升人的修养,而不仅是谋生的工具,更不是装点门面的摆设。认为认真做学问的人,应摒除私心杂念、利害得失,做能做、当做之事,方能自强不息。

电影《无问西东》之名也取自清华大学校歌中的“立德立言,无问西东”。如何才能做到无问西东?唯有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尔后,人才能从风发扬厉走向从容淡定,才能有无问西东的定力、勇气。

今天,我们提出要发展学生的核心素养,实际上在西南联大时期早已把这种理念蕴藏在“通才教育”之中。“士先识器而后文艺”,语出《新唐书·裴行俭传》,讲的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如何为学修身,也是西南联大教学原则之一,先从“具象”的领域开始,渐次上升到“抽象”领域的学习,符合人的认知规律。

当然,“通才教育”不是靠开卷有益,多多益善就能实现的,把学问与人“水乳交融”才最为重要。说白了,就是读进去的书,能不能成为学生言行的规范、处事的准则。

郑临川先生在回忆录里记录了一个故事。1942年寒假期间,为了搜集毕业论文材料和请教方便,他到昆明郊区的龙头村短住,那里是北大、清华两校的书库所在,他的两位论文导师闻一多、罗庸先生也住那里。除夕的下午,他去罗庸先生家请教疑难,走到罗庸先生家中,发现“家徒四壁”,书橱里简单摆着缩小影印本《十三经注疏》、“四史”和《资治通鉴》,墙上只挂着一对箫。罗庸先生笑着对他说:“从北平逃难出来,所有家当都在这里了。”接着又说:“读书本在精不在多,要能够实际受用才好。不然,读书不能实践,不能作出对社会有益的贡献,再多也等于文盲,甚至,还不如文盲的少干坏事。”

记得《白鹿原》中的“智者”朱先生对来请教读书的黑娃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欺世盗名。你把读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同罗庸先生的理念一样,学问做得好不好,不在于字面上,而在于以“即知即行”的标准要求自己,如果不能,那就不算读懂书,更算不了学问。

“情感教育”是我找到的“第二把钥匙”。闻一多是诗人、学者、斗士,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评价:“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不同时期而或隐或现。”西南联大任教期间,三重人格的重叠在闻一多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郑临川先生在回忆录中有一个关于闻一多先生“人品重于诗品”的故事。1940年夏天,老舍到西南联大讲学,主持人闻一多在开讲前借老舍用“活的语言开创了活的文学”,批评当时在陪都重庆旧诗成风的现象:“旧诗,就是死文学,对今天求生存的抗日战争不但无用,而且有害。‘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你能说这不是好诗?但他能鼓舞士气,赶走日本人吗?”这番言论让在场师生大为惊愕。有抱反感的学生说:“闻胡子只会写那些豆腐干式的新诗,旧诗是外行,他根本不懂!”

“难道先生真的不懂旧诗么?”郑临川也一脸茫然。然而下午,闻一多又重新以诗人的形象回到课堂当中。“先生长衫布履,提了一只褪了色的旧布袋,目光炯炯地走进教室,那美髯飘飘的丰姿,恰似一座神采奕奕的绝妙的诗人艺术塑像。……”

郑临川记得那堂课讲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闻一多念完煞尾“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两句,潸然泪下,说:“这一片摇情的落月之光,该是诗中游子情绪的升华,也是诗人同情怀抱的象征。他多么希望像落月一样,用最后的光辉,照送天涯游子及早还家。”

可叹的是,以“落月照人还家”袒露心迹的闻一多,最终都没能回到自己的家,1946年7月15日,闻一多在云南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终年47岁。

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到“但愿苍生俱保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中国知识分子从古至今心中都装有“人间大爱”和“家国情怀”。

电影中,西南联大学生沈光耀是家中独子,民族危亡之际,依然投笔从军;看到饿殍遍野、民不聊生,驾机给孤儿们空投食物;最后,在战斗中以机撞舰,从容赴死。经查,沈光耀这一角色确有原型。这一幕幕让现代观众看到了在西南联大“情感教育”的土壤中,开出来的花、结出来的果。

有人问西南联大只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特殊情况,这样的奇迹能够重续吗?我认为一定能的。今年,距离西南联大诞生已经过去整整80年了,仍然有那么多人被西南联大所感动,这所学校留下了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呀!庄子有“薪尽而火传”的寓言,虽然西南联大已经成为历史,但只要还有火种传下去,你能说木柴都化为乌有了么?

(后记:感谢徐希平老师给我讲述的故事,文中关于罗庸、闻一多先生的故事均来自郑临川先生生前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