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有两个女孩子比较特立独行。

皮肤雪白、有如陶瓷娃娃的是小萱，肤色古铜、显得健康阳光的是小雯。她们都有着立体深邃的五官，显出不轻易顺服的性格。她们的个性也都不拘小节、甚至有点凶巴巴的。顽皮的男生若敢惹她们，她们会骂脏话、踢桌子，“不让须眉”。由于性情相近，七年级入学没多久，她们两个就成了莫逆之交。

依本校的作息表，学生每天7点半到校打扫，7点40分后进校门需在警卫室登记迟到，7点45分开始早自习。但小萱和小雯每天早上总是姗姗来迟，在8点半以后才来上第一节课。我曾经处罚迟到的同学抄课文，也曾联络家长协助留意，但小萱的爸妈经商，经常出差；小雯家是单亲家庭，妈妈是护士，往往半夜或凌晨就得到医院值班，他们都无法每天早上督促孩子起床上学。因此小萱、小雯迟到的习惯，始终无法改掉。

她们的一头秀发也都有染烫的痕迹。虽然学校规定“以不染、不烫‘为原则’”，但依教育部的规定，发禁早已解除，校方对学生发型、发色只能以健康卫生等考量加以劝导，不能处分。所以只要她们的染烫发不大明显，我也不予置喙。只有一次，小萱把头发染成了金褐色，实在太过显眼，我才劝她染回较自然的发色。她似乎也感到发色太招摇了不自在，总把外套帽子戴起来，第二天到校时头发就变成深褐色了。

有韩国乐团报道的偶像杂志是这两个女孩的“圣经”，闪亮的耳环、手链、戒指等首饰是她们必备的装饰。她们虽然爱漂亮，却拒绝穿裙子，喜欢中性酷炫的打扮。班际合唱比赛时，由于她们从来没买学生裙，全班女生只好配合她们穿学生裤上台。还好班上女生们感情良好，没有人因此发出怨言。

女孩们的作业虽然从未在第一时间交过来，倒也总在最后期限匆匆送到我面前。两个小妮子虽然不是用功的模范生，倒也不触犯老师的底线，她们对我这个不太啰嗦的导师，大概也不至于太讨厌。

大约从七年级下学期开始，每天放学后，我检查、关闭教室电源、门窗后，从教室走到停车场时，总会看到小萱和小雯在活动中心大楼前的空地练舞的身影。班际舞蹈比赛时，她们负责编舞、教舞，带领本班的舞蹈获得满堂彩，拿回优等奖牌。八年级后，我曾建议小萱和小雯的家长，既然她们热爱舞蹈，将来可以考虑申请就读高中或高职的舞蹈班。

不过，她们的家长表示，她们仅凭自己的喜好、模仿网络影片上的舞步自行练习，没有专业功底，去申请入学，恐难与那些自幼习舞的学生竞争。再说，家长们对于“靠跳舞吃饭”这个想法，仍心存疑虑，无论孩子们目前的课业表现多么不理想，家长们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孩子们在九年级前突然想通、开窍，发愤用功，依正常途径考进理想的高中。

九年级上学期的一天放学后，我走向停车场时，一如往常地看到小萱和小雯在练舞。我作为导师的“鸡婆”性格突然又待发作，就要走上前去，规劝她们会考在即，如果没有打算申请高中舞蹈班，还是要多花些时间和心思在课业上才是。

这时，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在夕阳淡金色的余晖下，两个年轻女孩熟练而轻快地踏着舞步，时而跳跃、时而旋转，时而甩一下乌溜溜的长发，时而互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即使是我这个舞蹈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她们的舞艺和默契，比起一年多前我刚看到时，已大有长进。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她们不为了升学，也不为了赚钱，没有老师督促，也没有父母期望，完全只为了自己的一腔热爱，而辛勤地练习。她们正痛快淋漓地享受着她们的青春、她们的友谊和她们的舞蹈！

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能单纯为自己的兴趣而努力，是多么快乐、多么幸福的事！而我，竟然想走过去泼她们一头冷水，要她们把自己的喜好放一边，功利主义地为分数、为“前途”努力，世上有比这更俗不可耐的事吗？

教书十几年来，每一届总有几个不爱念书、爱跳舞的女学生，几年后遇到她们，有的在便利商店当店员，有的早早结婚生子，虽说不是功成名就，但比之我那些后来成为律师、老师、工程师、医生的学生，似乎也没有比较不幸，那些所谓“正途”的人生一样有许多烦恼。人各有志，而且，谁知道呢？如果一路上不再有人阻止她们的兴趣，也许，几年后，我遇到的小萱和小雯，会是出色的舞蹈教练，甚至在演艺圈发光发热，也未可知。看她们专注、尽情、愉快地跳舞，我决定不去打扰她们，继续走向停车场。祝愿她们，能充分发挥所爱所长，开创属于自己的美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