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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第72期(总第3209期) 导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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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师为“阿普”
——记马边县三河口初级中学教师娄格罗叶
■本报记者何文鑫文/图
《教育导报》2018年第72期(总第3209期) 导报四版

娄格罗叶今年37岁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雕刻出“疲倦”。

脸部轮廓分明,穿着精神。谈话时语气矜持,甚至会脸红,而一站上讲台就变成了“罗叶老师”,声音洪亮,台下的一个学生立马变成一个班。

拍照时也是这样。单独拍肖像,他总是很不自然,脸绷得很紧。而一旦让他和学生在校园漫步交流,他便愉悦起来,有说不完的话。

采访那天,我们一行从他任教的马边彝族自治县三河口初级中学赶往县城。出发前,娄格罗叶跟一个厌学的学生聊了好一阵儿,终于让学生明白读书的价值,并表示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会好好念书。

连续几天的大雨,冲断了路。娄格罗叶和校长,还有学生阿克娘娘,先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到邻近的梅子坝乡,再在班车上颠簸3个小时,到县城已近下午4点。

这条路娄格罗叶并不陌生。15年来,为了多一个学生走出连绵的大山,为了家长的托付,他多次往返学校和县城,给从三河口中学毕业到县城上高中的学生补课。

所有形式的补课都是免费的,娄格罗叶不但不收钱,还自己贴钱给学生做饭。没有结婚,也没有积蓄。他的工资大部分都用在了学生身上,时间也是。

陪伴是良方

阿克娘娘上初中时才来到乡上。刚到学校,想家,想妈妈,每天都哭,眼睛都快肿了。

10多个室友也一样。“就是环境陌生嘛,产生不少恐惧。”阿克娘娘说,娄格罗叶知道后,就找她们聊天。

“有啥困难随便说出来,坚持读下去,过几年要是考上高中,父母指不定得多高兴呢。”娄格罗叶的话化开学生心头的寒冰。

他以大哥的身份,讲了自己求学的经历,说了学校的环境和接下来的学习。姑娘们觉得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罗叶老师,哭声止住了。

三河口冬天的晚上,特别冷。一天晚上,阿克娘娘突然胃痛,在床上打滚。得知消息,娄格罗叶立马将其送到卫生院输液,一直守到凌晨两三点。

陪伴,是娄格罗叶打消这些孩子恐惧、不信任和厌学的良方。

他知道大山里的彝家孩子念书路上,阻力如重重高山。曾经,家里穷,娄格罗叶小学毕业时,考了年级第一名,父母便让他继续读初中。家里有7个孩子,罗叶的四哥也在上学,父母的这一决定,十分艰难,让罗叶感动。但初一时,父亲突然去世,梁柱坍塌。亲戚们劝母亲不送娄格罗叶念书了,回家干活。

罗叶急了,每周放学回家就缠着哥哥、姐姐和母亲。他豪气地向母亲保证,只要供他读书,以后就会好好孝敬她,让她住好房子,天天穿新衣服,顿顿不缺肉。

母亲答应了,借钱供他。初高中都在县城读,生活费只有很少的定额,从来没有零花钱。月底无钱时,罗叶就用开水泡饭,“再加点辣椒,还挺有味道的。”罗叶乐呵呵地回忆说,只要有书读,“这又算得了啥子嘛。”

“过去,彝区父母留给子女的,是土地,是金银财宝。有没有文化,读不读书并不重要。”娄格罗叶说,没有知识和眼界,没有技术,守着一堆财宝,又能维持多久?一代人还是两代人?

他常去家访,了解学生情况,做家长工作,将离校的学生带回来。记忆最深的是,有年夏天,发大水,他带着3个学生去因厌学离校的同学家。路上走了6个小时,罗叶在过水沟时崴了脚,他还不忘淡定地安慰惊恐的学生。

在罗叶的劝说下,很多学生留在了教室。但他们底子薄,学习任务重,常常觉得背负的压力太大。

娄格罗叶的办法,还是陪伴,带学生去爬山。现在在美姑电视台工作的学生去过,念第二军医大学的阿罗木布去过,阿克娘娘和同学们上周才去过。

路上说什么呢?“可好耍了,感觉罗叶老师就真的成了我们的大哥哥,嘻嘻哈哈什么都聊。”灯光映到阿克娘娘的脸上,满足的笑容将人拉到他们上山的路上。

见到玉米,罗叶就讲点生物知识,当然最后会落到播种和收获上。也会随便就聊到外面的世界,罗叶往往“添油加醋”,激起学生更多的问题。

在美女山(学校附近一座山)上,他们读书,他们摆 pose拍照,他们追逐,他们仰天大笑,他们放歌。他们脱离了一切束缚,成了最快活的人。

去年10月,娄格罗叶发在 QQ空间的出游照片,有学生留言说,好怀念当初啊,虽然她不是罗叶最优秀的学生,但还是好感谢遇到他。

出钱出人,免费补课

初到三河口中学,娄格罗叶去街上吃饭,却受了刺激。

周围的老百姓聊天时嘲弄式地说,三河口(中学)要是教得出来一个好学生,太阳可能都要改道。

“我那时候21岁,年轻气盛,不服输。”罗叶决定大干一场,却被其他老师泼了不少冷水。幸好时任校长吉胡阿沙支持他,“自己认为正确的,就去做。”

他先摸清了原因。彝区家长有重男轻女思想,有时不让女孩读太多书,家务活重;学生上学晚,年龄偏大;打工潮兴起,受周围影响,学生无心读书;小学时汉语不过关,知识欠账。

学校缺数学老师,吉胡阿沙问学彝文专业的娄格罗叶,能不能教数学?“能!”罗叶干脆地回答。

赶鸭子上架,白天上了课,晚上等学生睡了,罗叶又开始自学、备课。“3年下来,教材吃透了,自己也就不心虚了。”娄格罗叶说。

他想着法给学生补课。“免费补,周末留下来的人比较多,但罗叶老师还管我们的饭。”阿克娘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煮少了还不够。

罗叶把自己全部的精力用在教学上,有时周末学生回家了,他便不做饭,泡碗面对付一下,然后看书备课。

耗费精力最多的是2009级学生,因为罗叶教了他们足足6年。当时入学摸底,一些学生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全。罗叶便用一个月的时间先给学生上小学课。

周末用起来,寒暑假也利用起来,除了给学生补课,罗叶还自掏腰包买菜做饭给他们改善生活。那时候,罗叶刚还清了念书时家里的欠债,稍微有了点积蓄。初一结束的暑假,他还雇了3个人来给师生做饭。

他买了打印机,“给学生打印辅导资料就方便多了。”累了,师生就做课外活动,唱歌、跳舞。有时是罗叶讲彝族的历史故事,引导学生熟悉民族的文化。

太疲倦想放弃时,娄格罗叶就用愿景来唤起学生新的激情。他讲外边的世界,讲大学生活,讲以前学生的励志故事。他也不放过已毕业学生的一年一聚,让他们给学弟学妹分享自己的所见,如何在努力做事中遇见更好的自己。

方法也很重要。罗叶每周都会把公式和数学模型先告知学生。“关键是要让他们知道如何分析问题,要讲透。”

方法也包括寻求家长支持。罗叶坚持在家访之外,每学期召开两次家长会,讲读书的好处,说孩子们最近对学习是多么用心。

娄格罗叶的额外辅导并不限于数学。学生哪一科不好,他可能就会开小灶。有时是给全班补,比如上物理课。有时是单独的,比如阿克娘娘英语差,他就在晚自习和周末给她补,让她背文章。

他的休息时间被完全切割了。2012年5月,中考前夕,他加足马力。晚上备课到凌晨一两点,早上5点多,在学生起床前,他就先醒了。

“好几次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快倒了。”娄格罗叶平静地说。其实,他真的倒过。

这些付出,他觉得自己愿意,并不苦。但至今难以原谅自己的,还是至亲大姐的突然离去。

2009级毕业季的清明节,他在学校给学生补课,电话响了。大姐病重。回到教室,学生一双双的眼睛望着他。两难的处境,他选择留在教室。立马回过神来,上课。

第二天母亲的电话又来了。大姐已经说不出话了,但还是想见罗叶。“小时候,她最疼我,也是最支持我读书的,以为她弟弟以后会有出息。”娄格罗叶说,等他下午心急火燎赶回去,没过多久,大姐就走了。

火葬后,回家路上,接到学生电话,“罗叶老师,你好久回来呢。”娄格罗叶说,心中许多箭头乱飞。歇了口气,他起身返校,留下悲伤的母亲,不顾彝族在亲人葬礼期间不外出的礼仪。

学生需要,家长信任,他陪伴2009级学生的故事还有很多。

艰苦的环境磨砺人

2009级学生考得很好,42个人,有34人考上了高中。成了三河口中学“破天荒”。

娄格罗叶开了家长会,他没有说自己在学生身上花的上万元。“娃娃们考出这么好的成绩不容易,你们以后要继续支持他们念书。孩子们呢,你们得逐渐学会自我管理了。”

父母们高兴,不知谁激动地说:“罗叶老师,我们没啥文化,不懂怎么教育孩子,你能不能继续辅导他们,我们就信你。”附和声一片。

“好,没问题。”娄格罗叶也激动地答应了。

本来那年,他准备送走毕业生,好好恢复下元气,得考虑个人成家的事了。他已过30岁,母亲急得不行。“确实没时间,再说……”罗叶停顿了下,又说,工资都花光了,即使有人愿意跟他结婚,他也会犹豫。“成了家,我还是会将时间和金钱花在学生身上,会拖累女方的。”

暑假,他便给2009级毕业生补习高一的课。然后,就是很多关于他的报道中熟悉的故事了:每周末,娄格罗叶去县城,找旅馆住下,给学生义务补习。他自己吃盒饭,节约的钱给学生们买水果吃。有时考好了,师生会一起去“搓”一顿。当然,是罗叶结账。

3年后,挂果时,有的学生考上了重点大学,比如阿罗木布上了第二军医大;有的考上了专科学校。

在一段视频中,学生问:“罗叶老师,可以叫你‘阿普’吗?”彝语里,阿普是对敬重的长辈的尊称。学生觉得,罗叶老师符合他们对理想大哥或父亲的期待。

“其实,我挺感谢我的学生的,也感谢家长。感谢他们的信任,是他们让我有了锻炼的机会,教学上不断提升自己。”娄格罗叶说。他认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磨砺人。

三河口中学校长刘祥说:“最好的学校学生与最差的学校学生对换,好学校的老师还能出那么好的成绩吗?”

交流时,有县城的老师说,三河口顶多考10多个高中就不得了了。其实,娄格罗叶教的第一届学生,就有16人考上高中。

前几天,中考结束,成绩出来。刘祥在朋友圈激动地分享,今年成绩喜人,27号放烟花。照片上显示出来的部分,获得 A等的三河口毕业生就有30人。

“其实不难,干任何一行,只要肯投入,就能干好干精。”罗叶说。一门心思给学生补课的他,也获得了更多老师的认可。有时周末给学生补完课,到吃饭的点了,家长会给他送饭来,同事们也会上门来邀他同食。

刘祥说,以前有些老师觉得罗叶打破了某种平静,对他又恨又嫉妒。现在呢,完全变了,罗叶成了一道光,大家都爱。

三河口山上的光

娄格罗叶所在的三河口中学,是一所典型的位于民族地区的偏远乡村学校。

初进学校,一个土坝坝,教室四面透风。虽然是本地乡村走出来的大学生,但罗叶心中还是流过一丝凉意。“就那么一刻,马上就回过神来。”选学校时,娄格罗叶就想着去最偏远的地方,磨炼自己。

现在的校舍,早已今非昔比。三河口中学有了综合楼,有了新的食堂和学生宿舍,老师也有了新的宿舍。但随着学生人数的持续增加,老师们需要担负更多的工作。从早上6点左右一直陪着学生到晚上10点,要是冬天,工作量又要加码。

三河口冬天特别冷,昼夜温差大。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衣服单薄,吹了冷风,夜里就容易闹胃痛。“老师往往刚送一个去卫生院,另一个又犯了。”刘祥说,李乐子老师有天晚上接连送去3个。一个冬夜,刘祥送了两个学生到县城,一路抱着,避免再受凉。

环境的艰苦,让不少老师待了几年就想往县城或者条件稍好的地方走。刘祥并不批判这种行为,觉得是人之常情。有时,他也会在朋友圈表达情绪:唉,下大雨,路又断了。

“但留下来的,都舍得干。”刘祥说,罗叶肯投入,由他一枝独秀到全面开花,使得三河口的教育一年一个样。

马边县有很多这种留下来肯干的老师。比如邛崃市教师方显明,2005年,放弃更好的工作环境,来到马边县教书;下溪镇中心小学的陈光桃,从教27年,一直教毕业班化学,做过3次声带手术,仍然坚持站上讲台;高卓营小学的李胡目罗,十多年坚持义务为孩子们补课。

这两年,娄格罗叶也在思考乡村教育的走向。他看到,家长们的观念转变很大,当地经济条件也好多了,教师收入也涨了不少。“真正的脱贫还得靠教育。”他说。

于是,从2014年开始,他便给一些从三河口出去念大学的学生辅导公招考试和公务员考试,从几个到二三十人。他们考上了幼师,考进了乡镇卫生所,考进机关。

他甚至拿出钱资助外校学生。前年,在街上吃饭,听说在另一学校念书的罗格(化名),家里弟兄姊妹多,有两个在上高中,但父亲酗酒不做事,准备让罗格不读了。娄格罗叶没多想,便去家访,然后每学期资助他几百元作生活补贴。

2007年时,他通过乐山市志愿者群,为学生拉资助。现累计已经获得社会援助几十万元。

他的故事被更多的人知道,也获得了一堆荣誉。2007年,马边县“优秀教师”;2016年,“四川省优秀乡村教师”;2018年,四川省“最美乡村教师”……

娄格罗叶经常在空间“晒”他和学生爬山的照片和获奖的场面。“选择了勤奋和奋斗,也就选择了希望和收获。”他在一个视频中说。

真的不想调到县城?毕竟母亲老了,家在另一个乡,路很远。

窗外,雨后的阳光洒满马边县民族小学的校园,三角梅开得十分娇艳。娄格罗叶没有立马回答。

其实,他偶尔也会抱怨。今年寒假,他在校给学生补课,常常停电,“外边天寒地冻的,身子骨已经受不了了。”

2016年的一天,晚饭后,罗叶去校外散步。走着走着,对面山上,一束光照着,真美啊,真熟悉啊。“哎呀,走不了了。”他对自己说。

罗叶觉得,坚持走下去,总有天光照满山的那天。学生的成长如此,自我的实现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