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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第98期(总第3235期) 导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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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俊:在乌蒙山,给孩子一个“桃花源”
■本报记者 殷樱
《教育导报》2018年第98期(总第3235期) 导报四版

 

2013年,曾是吉他教师和乐器行店长的梁俊与新婚妻子作为志愿者,到贵州乌蒙山的石门坎新中学校支教两年。他们在那里教授学生诗歌、写作、音乐、绘本阅读、绘画等,并开拓了“古诗唱识”这一全新教学方法。今年2月,梁俊登上央视节目《经典咏流传》,与石门坎的学生演唱,由他谱曲的清代诗人袁枚的《苔》,由此受到了广泛关注。

日前,梁俊受成都好奇学校的邀请,来到成都与大家分享自己的支教经历以及《苔》背后的故事。梁俊表示,《苔》最初创作的动机并非是为舞台,而是三尺讲台;歌唱《苔》的目的也并非为了打榜,而是为让孩子们爱上古诗文,培养孩子们的语文情趣。

他认为,《苔》的教育价值远胜于歌曲本身带来的感动。感动只是一个开始,流行的热度会过去,从歌曲而得的感动也会过去。真正关注这个事件的朋友,最该关注的应该是如何让这些古诗、童谣在孩子心间,生根发芽,结出爱的果子。

 

《苔》走红之后:

“我们依旧是师生,而不是表演者”

在成都市中心一间阁楼上,来听梁俊分享会的人挤满了房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色体恤的梁俊安静地站在讲台前面,向大家娓娓道来自己的支教故事,并用吉他弹奏了自己的多首作品。从苗族迁徙歌到苗族人的文化习俗,从《江城子》到《明日歌》。……当梁俊弹奏起《苔》时,在场的听众们一起跟着哼唱,男生版、女生版,一遍又一遍,意犹未尽。袁枚这首冷门的小诗经梁俊谱曲演唱后,如今已是家喻户晓。

在弹奏《苔》之前,梁俊讲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这首诗:支教老师也好,乌蒙山里的孩子也好,都是角落里过着平凡生活的人,就像是生长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的苔,不起眼,微不足道。可是,不起眼的苔藓在角落里也悄悄地绽放着自己的青春,它的美等待着人们去发现。

梁俊是在教室的角落里发现《苔》这首小诗。支教时,他在为“每周一诗”课程选诗,阅读各种诗选。学校每个班级都有一册《日有所诵》,上边布满灰尘,因为山里的孩子识字和理解能力跟不上,所以老师们只能因材施教自己选诗。偶然看到《苔》,梁俊很兴奋。他想,有谁比这些孩子更适合学《苔》呢?于是,他回到宿舍拿起吉他弹了起来,试着寻找适合这首诗的和弦与节奏。

给《苔》谱上曲之后,梁俊把班上的小梁拉过来录这首歌,然后再去每个班巡演,目的是为了训练孩子的表达能力。在小梁身边伴奏的梁俊,听着小梁的歌声,心里很感动:“作为一个不入流的音乐人,一个没有教师资格证的老师,居然在教室里,在孩子们的歌声中找到了春天。”“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唱的不是别人,唱的是他自己。

今年初,梁俊带着孩子们将《苔》唱到了央视舞台,一首300年前的小诗感动了许多人。节目录制结束后,梁俊问小梁:“面对这么多人唱,你紧张吗?”小梁回答不紧张:“我们练习这首歌很多遍了,老师也和我们在一起。”梁俊不知道他们未来的生命会开出什么样的花,但他相信孩子们能找到自己独特的价值。

关于《苔》,梁俊还是喜欢最初安安静静在角落里唱的样子。即使登上了《经典咏流传》的舞台,“我们的角色还是没变,依旧是师生,而不是表演者。我创作时并没有打算迎合儿童,而是向儿童传达一种音乐旋律特有的美感,让他们透过音乐的美感体会诗词的韵味。这更倾向于引导和教育,希望借此带领孩子们进入音乐与中文充满诗意的世界。”梁俊说。

 

探索“古诗唱识”:

播下诗性教育的种子

和孩子们录《经典咏流传》时,节目组的导演采访孩子,问他们是否还记得梁老师教的诗歌。当时孩子们一脸迷茫,似乎忘得一干二净。导演提醒他们,《乡村四月》《秋思》还记得怎么背吗?孩子们还是一脸茫然。然而,当梁俊弹起《乡村四月》的前奏,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旋律,那些诗词,孩子们脱口而出。

在乌蒙山教书的两年,梁俊带着孩子们每个星期唱一首古诗。一首首作品被创作出来,在课堂上被唱出来,反复打磨,竟然成为一种“新”的语文教育方式——“古诗唱识”:用现代的民谣音乐为中国传统的古诗谱曲,与孩子们吟唱古诗,同时帮助孩子识字、识情、识意。

大山里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相比,似乎对古诗更有天然的亲近感。梁俊的教学方式引发了孩子们学诗的极大兴趣。在诗歌教学中,梁俊发现不同年龄的孩子对古诗的认知和感受不一样。比如,一二年级的学生喜欢唱《苔》《悯农》这样简单的五言绝句;三四年级的学生更喜欢悲壮一点的诗篇,像《凉州词》《出塞》等;到了高年级,孩子们情窦初开,则尤其偏爱宋词,比如辛弃疾的《青玉案》和苏轼的《江城子》。

所以,梁俊在选诗的时候,更看重诗歌里的情趣表达,而不是诗歌的流传度。他会根据自己对孩子们的了解,选择那些符合孩子们成长特点的诗进行谱曲。“我们用音乐学诗,是为了学习表达我们内心的情感。”梁俊说,每一首古诗都有一种情感,通过歌唱让古诗的意境在大山孩子的心里生发,也给古诗赋予了新的活力。

“云对虹,雨对光,鸟语对花香……萍对藻,菊对荷,黄豆对青稞……”在《早春风吟蒲公英》的歌词里,第一段是梁俊给孩子们上对课收集的对子,然后写成了歌。第二段歌词,是《小学对课》晨读对韵里歌韵的选段,教材是教育工作者丁慈矿老师编写的。“我很喜欢,因为和《声律启蒙》比起来,它更有现代性。选择诵读晨读对韵而不是《声律启蒙》,还是受到顾随老师那句名言的影响:‘我们学习古诗文,是为了作为一个现代人。’”

“我给古诗谱的曲,是现代性的,适合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唱诵。诗文是老祖宗的,曲风却更贴近我们的生活,于是,传统文化在现代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梁俊表示,他在山上教书时所创作的古诗音乐,都是朝着简单、好听,用现代音乐审美解读古诗文意境的方向奔走,希望能做到兼具音乐与诗文的美。

梁俊和孩子们在大山里唱了两年,百唱不厌。甚至,每个班级、每个孩子都有他们的古诗排行榜。他说,自己和大山里的孩子们,在这个互动过程里,生发了特别的感情,彼此信任,彼此包容,甚至彼此相爱。

然而,这些歌曲作品,只是诗性教育的种子,一个开端。

 

让孩子爱上写诗:

将大山的日子过成“诗和远方”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在长时间的诗歌浸润下,乌蒙山的孩子们也爱上了写诗。“‘什么东西看不见,但是是存在的。’请大家根据这句话写一首诗。”在一次考试中,梁俊在班上出了这样一道题。5分钟之后,当时还是四年级的学生朱思语写下了这首《爱与风》:“爱/当爱之锁开了/就很难关住/那爱就像魔鬼/深深地抓住你的心/让你爱吧,爱吧/风,就像梦一样/你想把她抱住/可她还是去了/你看不见她,她却可以穿过你。”

“学会了解一个学生,才是教育的开始。”那段时间,梁俊发现朱思语上课老爱走神,后来从朱思语口中得到的答案是:老师,我爱上了一个女生。”朱思语坦言,自己有一天去乡上赶场,对面的乒乓球台旁站着一个女生,风吹过她的长发,“那一刻,我爱上了这个女生。”

“只要给孩子足够的表达时间和阅读的‘养料’,孩子的生命是有诗性的。”梁俊告诉学生,无论诗歌写得如何,但自发用诗歌来表达情感就值得鼓励。他对写作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认真,二是诚实。“认真是指字迹必须清楚整洁,诚实是要写自己真实的东西。”梁俊说。

班里有一个叫吴荣兴的男孩,性格有点儿木讷。虽然与人沟通有些困难,但小男孩学诗却很认真。在一次写作课上,吴荣兴写自己在寨子里的所见所闻,“明月悬空照大地,东边烟火亮点灯。”看到这样的诗句,梁俊很感动。

“我感动的不只是他写了美好的诗句,更是他在以诗的方式记录着眼前的生活。”梁俊说,周围的一切对学生来说,不单纯是月亮和烟火,而是有生命的。“他将这些记录成诗时,我被这些字句给打动了。那些简单的字句,是他生命的故事。所以,孩子心里都会有一首诗,你要怎么样让他拿出来。”

在梁俊的鼓励下,孩子们写下越来越多令人赞叹的作品。四年级的梁越梅在帮姐姐牵牛时,突然发现了美丽的落日。因为石门坎这个地方很少看到太阳,梁越梅很舍不得落日归山,于是写下了诗句:“雾云满天散,明月照人来。”

在写作与教学中反复打磨,这样的教育模式竟然可以让孩子爱上诗歌,梁俊猛然意识到这些作品的教育价值。2014年春节,梁俊开设了微信公众号“童书乌蒙”,将孩子们的诗文作品整理发布,与所有人一起分享。“做这些事情你能体会到孩子们的成长,那种快乐我觉得是代替不了的,它能够让人找到生命的价值所在。”

 

学习古诗 学习语文:

最终学习的是寻找生命的价值

在去支教之前,梁俊没有教过书,也没有教师资格证。开始说要去支教两年,朋友们都不相信。第一个学期很煎熬,除了条件的艰苦,新的教学方法的磨合,起初也会让老师和孩子们有点难以接受。通过一年的写作、阅读、诵读等大量的积累,孩子们的语文还不错。教到第二年,学生基本可以自学。“我给他们布置任务,学生自己完成,我只是监督和引导。”梁俊说。

在梁俊看来,语文的功夫在课外,下课才是教育的开始。除了将音乐与语文结合起来,他也会教孩子们绘画、烹饪、绘本故事等。他给乌蒙山的孩子创造了一个清奇的课堂,学生们不断地体验新鲜的事物,这种体验“学会了”的快乐,学生们的兴趣才会增加,主动性也自然得到提高。他也常常去寨子里玩,了解学生的家庭和生活经历。他认为,了解学生在家里的情况,才能理解他们在学校的表现。

天天学习唱诗歌,是不是会影响语文的基础学习和考试成绩?对于这样的疑问,梁俊表示,最后一个星期他也会教做题,孩子们的成绩都还不错。“我们班上没有差生和尖子生,全班的水平都差不多。”他也坦言,学生的作文常常不按套路出牌,所以一般不会得高分,但也不会拿低分。虽然不是专业教师,梁俊和他的支教伙伴们也会进行计划性和系统性的学习。一到假期,他们都会去一线城市拜访名师,学习先进的教学方法,提升自己的专业性。

其实,山里的孩子们很向往城里的生活,认为城市的 ipad比家乡的山水更好,而忽略掉身边美好的大自然。梁俊的诗性教育让山里孩子懂得欣赏自己的家乡,也懂得欣赏自己的价值。在这次成都的分享会上,有人提问梁俊:“当这些山里的孩子长大,考上大学或进入城市工作,这种诗性的生活与城市的商业化如何嫁接?”对此,梁俊表示,城市小孩写钢筋水泥,一样可以有诗性。无论乡村还是城市,这种诗性的精神不能缺。

2016年回城之后,梁俊和他的妻子编辑整理了当时所带班级孩子们的作文、日记和诗歌,并一一写了认真中肯的评语,写成了《乌蒙山里的桃花源》一书。这些作品的小作者们大多数是“大花苗”,也有少数彝族和汉族孩子。孩子们的作品源自于他们天生的诗性,也得益于梁俊特别的诗性教育方式。

现在,虽然梁俊已经离开了乌蒙山,但孩子们却成为他心中放不下的牵挂。除了出书,他成立了一个“苔基金”,公益之路还在继续。他希望把自己所创作的诗歌民谣放回到乡村,让更多的乡村教师即使不会弹吉他,也可以拿这些歌一起来唱,一起来感受这种诗性教育的方式。

“我们学唱古诗,学习语文,最终学习的,是如何寻找生命的价值。”梁俊说,石门坎的孩子们也正如角落里开放的苔花,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爱与陪伴滋养的土壤,让梁俊和孩子们一起在古诗的旋律里悄悄地生长,这一切也应验《苔》的诗句:“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属于每一个唱它的人,古诗也属于每一个爱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