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阴天和雨天交替往复，细雨时断时续，学校操场边上有好几处积水。记者等待吴侠的间隙，一些学生跃过积水，奔向教室。

这个秋季学期，吴侠被借调到井研县城的研城中学，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完课布置好作业，她才稍微腾出时间来接受采访。我们一同回到井研县纯复乡初级中学（以下简称“纯复初中”）。从井研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纯复中学，吴侠一直在这里教书。28年间，吴侠见证了土坯房变为砖瓦房，教室隔成的宿舍变为独立居室，她的学生升入高中的也愈来愈多。

“天真蓝啊，不如咱们去看看再上课吧”

采访当天，吴侠给研城中学学生上的是李白诗歌《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她用猜谜语的方式做导入，让学生猜诗人。“让他们对课堂感兴趣，才能激起学习的欲望。”吴侠说，对初一的学生，这一点尤为重要。

初一阶段，吴侠会特意放慢速度，注重让学生先掌握语文的学习方法，比如做笔记，哪里应该用三角符号，哪里应该用圆圈，哪里该做点旁注，哪里应该用红笔标出，她都一再重复。“不讲的话，学生记笔记混乱，影响后面学习的效率。”入学初期，吴侠甚至会查阅学生的上课笔记。

课前，吴侠会花大量时间备课，做足充分准备，授课内容胸有成竹，做成 PPT后还要打印出来，供自己讲课时参考。课上，为了鼓励学生发言，吴侠采用加分制，由易到难一步步将问题抛给学生。

“上了那么多课，确实累，但心里高兴啊。”吴侠说。比如昨天，她说上课很开心，学生问为什么，吴侠回答：“因为你们朗读得好，把我情绪调动起来了啊！”

语文课注重情景再现，作文也讲求有感而发。吴侠上课，从不谨守课件，流于一板一眼。有次上课，外面狂风暴雨，她便让学生上楼顶感受，用她的话说就是“直观”。春天，教室外天蓝花香，学生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天真蓝啊，不如咱们去看看再上课吧。”她带着学生到户外，看够了才回来上课。上《雷电颂》时，时逢雷雨，再配上吴侠制作的多媒体课件，学生学起来特别有感觉。

哪怕到了课业紧张的初三，吴侠也不会停止这种感性的教学方法。课文《枣核》涉及“思乡情更切”的意味，联系班上多数学生是留守儿童的现实，吴侠给学生放了微电影《七十三封信》，让他们给父母写信。有学生在信中写到：父亲回来就知道玩手机，也不与自己交流。

吴侠比较反对学生过早用手机，她给家长建议有时也不起作用。她在微信上看到一些好的文章，就读给学生听，还有一些好玩的事情也给学生讲。“农村娃基本上都没补过课，接触外部世界有限，确实不容易。”学生与父母长期分离，逆反心重，吴侠忍不住就爱唠叨，“家长不管，管不了，我还是要管。”

“你可能会埋怨我1个月，或者是3年，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吴侠时常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为了教学资料我舍得花钱”

1991年，从井研师范学校毕业后，吴侠就被分到纯复初中。当时目之所见，教室是泥土地，地上还有坑；乡村公路是泥巴路，路上跑的是三轮车。令她记忆犹新的是，有几间教室改成的教师宿舍是危房，有老师拿一张纸贴在裂缝处，开玩笑说，纸裂了就要赶紧跑。

吴侠长期教初三，每个月师生才放两天假。在校期间，每晚上课就要上到9点多。等学生就寝了，老师才开始备课。学校处在风口，冬天特别冷，师生要裹得严严实实才敢起来出早操。停电是常有的事，师生们点起马灯上晚自习。

那时候，学生睡的是大通铺，老师们值班到深夜。冬天风大，要在棉袄外边再套一个外套，戴着帽子围巾才能出门巡校。但全校师生都憋着一股劲，在艰苦的日子里携手共进。多年后，情感与学校融在一起，吴侠也就不愿意挪动了。

刚开始教书时，吴侠挺迷茫，觉得想的和讲的有冲突。她豁出时间去钻研，向老教师要材料，参考后再写详细的教案，没想到教案得了奖，令她意外。有时备好课，她还要不停修改，直到觉得可以去上课，课后不满意还要再改。“我备课喜欢安静的环境，有时得放四五种参考书。”吴侠笑着说。

每学期开学前，吴侠都要自费买好几种参考资料。她不让学生买，而是自己对比多本资料后，择其精华，剪切后再复印给学生。“这样也能减轻学生负担。”一些日常的检测题也是她自己利用晚上时间编制的。每一学期，吴侠都能积攒一大纸箱资料。

“以前没网络，找资料不方便，遇到一些难题和需要的材料就打电话问同行。”2010年，吴侠率先尝试使用多媒体上课。那时，学校刚开始推行多媒体上课时，还没几个老师用，多媒体教室基本都被吴侠占了。她先上网找一些资料或课件，再自己消化与整合。一开始学习计算机和制作 PPT，很有难度，也很耗时间，但学生确实对课更感兴趣了。后来，即使入学第一课，身为班主任的吴侠也会专门制作课件。

学期结束，吴侠通常会花费几天时间整理用过的资料。前两年，有次，她的硬盘出问题了，数据丢失。县上维修点解决不了，吴侠专程跑到成都，花了一千多元才恢复储存的资料。“为了教学资料我舍得花钱，但要是买衣服的话，我就要考虑。”吴侠说。

付出的努力，总会以某种形式得到回应。虽然吴侠自己不以分数高低评判学生，但她会跟自己较劲。每年中考出成绩时，吴侠就处于兴奋的紧张中。“会数一数，今年又有多少能上高中。”她统计当年数据，再跟往届对比。连续好几届，吴侠班上学生的语文平均分成绩都高于井研县和乐山市。

吴侠带的班级的班训通常是“让别人因为我的存在而幸福”。这是记者时常从一线教师那里听到的话，吴侠也在践行这句话。同事姜卫东告诉记者，吴侠会把自己搜集的资料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其他老师，新老师来了，也慷慨地把自己多年的经验分享给他们。

吴侠丈夫曾文广比她早来学校两年，夫妻两人多年搭班教学。采访时，一旁的同事对曾文广开玩笑说：“当年校长是不是有意安排你们搭班的，不然你哪里追得到吴老师？”

“她优秀能干，我必须追啊，不努力不行。”曾文广大笑。

“人”字好写，但人难做

虽然在教学上依然严格要求自己，但吴侠对学生的分数却不那么看重。她觉得，当一个正派的人，有责任心，将来做什么都不会差，这才是学生初中阶段应该打好的底子。

1999年到2010年间，吴侠连续当初三班主任。在乡村学校，这是一种荣誉，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纯复初中现有小学和初中生280余名，约20%是迁居来此的彝族学生，有些本地学生选择去城里读书。校长潘富胜告诉记者，只要听说是吴侠老师教初一，家长就绝不会把孩子送走。

姜卫东跟吴侠搭过班，在他眼中，吴侠有耐心，难管的学生也服她。“跟吴老师教一个班，学生课间操后都要找她交流。”姜卫东说，“我们看到了自然就会学着她做。”

吴侠觉得自己没什么秘诀，不过是不放弃每一个学生而已。根据吴侠多年的观察，乡村初中生要是读了高中会人生就会上一个台阶，要是没上高中而初中阶段品行没淬炼好，就极易走上歧路。乡村学校留守学生多，不少学生父母都离异，爷爷奶奶也管不住。“这类学生一般很调皮，但内心又很脆弱。”

2005届学生小禾，父母离异，而且父母都不愿照顾他。有时，小禾会抱着吴侠痛哭。幸好小禾愿意交流，这能减少很多吴侠的沟通困难，现在，他已经在深圳一家公司上班了。“假如老师也放弃了，这样的娃娃多半就要在社会上浪荡了。”吴侠说。对有些“后进生”，吴侠也尽量做到人尽其才，让其担任劳动委员或其他班干部，培养他们的责任心和做事的能力。

带2004届学生时，一次全班打扫卫生，要清理一条引水沟，没有学生愿意下去。劳动委员王伟二话不说，跳下去清理。当天，他穿的还是一条白裤子。现在，王伟在井研县城开了一家汽修厂。

有需要的时候，班会课和自习课会被吴侠利用起来，对学生开展思想教育。有天晚上，吴侠没吃饭就赶着去上晚自习，结果发现有女生在角落里抽烟。自习课于是变成班会课，讨论到底该不该抽烟。

有的学生说：“我们家吃饭都吃不太好，你们还抽烟。”有的说，自己父亲抽烟抽到现在每天都咳嗽不止。抽烟的女生联系自己家人的遭遇，认识到抽烟的危害，发誓以后再不抽了，当晚，她还给吴侠端了一碗泡面来。

班会结束后，吴侠让学生写下自己的看法。这是她多年的做法，让学生准备一本专门的班会课记录本，3年间持续记录各类事项，从生活习惯、学习方法到班规制定、班干部选举等。3年下来，学生自己就能看到变化。初一到初三干了什么，清楚明了。

刚入初中，吴侠不急于上课，而是先对学生进行入学教育，甚至会花费一周时间，比如如何看待手机。初二时，学生处在转折阶段，情绪波动明显，吴侠就带学生做心理测试，然后将测评标准下发给学生，“他们自己对照，一下就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比老师反复说教管用。”

到了初三，吴侠会单独给女生上生理卫生课，告诉她们如何保护自己。在吴侠看来，如果无视外部环境，不教会这些少女如何提防校外的“温暖”，她们就很容易受骗，甚至受到伤害，留下终身遗憾。“网上信息也杂，她们没什么判断力，可能早早就出去打工，然后结婚，人生就此改变。”吴侠语重心长地说。

更多的教育和关心则发生在教学的细枝末节中。语文课上，吴侠会讲《苏霍姆林斯基给侄女儿的一封信》，会讲傅雷在家书中对儿子的鼓励，以此让学生明白父母的爱和难处。彝族学生家里困难，吴侠就将学校老师没吃完的包子馒头等食品打包，让学生带回家。

问及教书这么多年，最大的满足感是什么——这是记者经常抛给一些受访老师的问题。“学生毕业后过得都还不错，是一个正派的人。”吴侠自豪地说。

吴侠解释道，学生到学校读书不是为了考试多厉害，不是为了考多少分，而是学习做一个负责任的人，无论是对自己、对家人，还是对社会。“‘人’字就一撇一捺，好写，但‘人’难做。”吴侠说。

（除李星外，文中学生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