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9日 每周二、四、五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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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第40期(总第3457期) 导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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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人
■王太生
《教育导报》2020年第40期(总第3457期) 导报四版

山河是故人,从前的故人,尤其是那几座年轻时爬过的山、几条趟过的河,它们还在那儿,还是那么年轻。

20岁,我去了黄山。攀天都峰,在山巅看脚下乱云飞渡;穿过雨雾,将薄衫淋透;倚在一块大石上,面朝那棵”梦笔生花”树。在夜晚的山中,我和一群人坐在石头上唱歌。

多年后,再去皖南,从它旁边经过去宏村,夜晚投宿在一位黄山挑夫家里,遥望夜幕中的大山,如故人,在隐约的天际云隙里,低头不语,凝神注视,大山应是认识我。

有些地方,你若再去,景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物是人非,但山河如故。《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半生巡游,多年之后再回金陵时,从前的那些人,那些聚首,都已不见,只有风景如故。

寻访武夷山,是坐一列绿皮火车,从厦门出发,一路走走停停。火车停靠在一个记不清名字的闽北小站,我站在站台上,呼吸着闽北山区的新鲜空气,听到天空云层里传来布谷的啼叫。

山中石充满灵性。石的形状、厚度和高度,对应你的心胸和目力;石的纹路,是你所走过的人生轨迹。一个洞穴透着凉意,一方石桌,几只石凳,那是修炼之人留下的痕迹。消逝在山中的人影,晨昏之间,山岚雾霭,冷热交汇,升腾的袅袅雾气,是大山给予寻道之人的精神慰藉。

中年看山,与少年不同。少年的山是青山,中年的山是秋山,抱膝闲看,听山中松子落故地重游,山河成了故人,身形未变,绿苔痕又厚了一寸。

我曾固执地认为,到一个地方旅行,去一次就够了,如果觉得它有意思,可像牛一样,留在胃中反刍。再去的地方,原先的意境和印痕不见,多了荒芜和苍凉。

少年看水,与中年也不一样。少年满眼是生命的浩淼大水,以及远处船头暗夜中的那一盏渔火,中年看到的是大片光阴夹杂着从树上落下的花瓣,随水流逝。

19岁,我在扬州看运河里的船,小火轮轻吐淡烟,恍若觉得它们是从古代驶来的一支船队。后来,我随父亲搭乘一辆解放卡车,回洪泽湖北岸的老家,那是冬天,朔风灌进脖子、裤腿,人像虫子一样蜷缩在车厢里,车子从高邮缓缓地爬上运河大堤,我透过车厢挡板,看到运河里的船,以及拉纤的船夫。

见到洪泽湖时,一片大湖,对一个喜欢写作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隐喻,让人觉得湖上的双桅船是静止的,水天一色,湖又像是大地上的一双眼睛,飘过如梦帆影。

关于湖,我诗意地想象,浩浩的生命之流,奔泻于纵横山溪。一股来自唐诗宋词,一股来自江南丝竹。美丽的夜晚,点点繁星是灿烂的文化,从轻轻吹拂的天籁之音里,听湖上古老的渔歌。

那时候,我心里老想着骑一匹马上山东,因为我的老祖母、二伯住在济南城里。骑一匹马,上山东的最佳路径,是沿着京杭运河一路北上,经过秦少游、汪曾祺的秦邮驿,走过韩信的胯下桥,吃罢刘邦故里的狗肉,过了徐州,我大概会迷路,这时会碰到一位豪爽的山东大汉,热心指路:一直往前通泰山、曲阜,向左往中原。济南看过老祖母,顺便去泺口上看黄河。黄河是一个人必看的河,济南城我去了两次,第一次是陪父亲去,老祖母还在;第二次再去,老祖母不在了,黄河古老而年轻。

一个人的精神原野,总得有几座山,几块开阔大湖做背景,衬托出行旅底色。

在江南,从无锡坐船渡太湖,经由湖州入运河,辗转杭州的水码头,下到西湖去泛舟。岛上的那个湖心亭里,坐过明朝雪夜看风景的张岱,一座默不作声的古亭,也是山河故人,记得那几个在下雪天出门的人。

我也曾在雁荡山中转悠,仰面读山中巨石上的文字,泛着幽光的山体,横生一种气势,是在读山河这部大书。

这些山与河,都是我生命过往中的故人。

年轻时拜访过它们,山依旧,河依旧,它们从未改变,改变的是人,人的目光和心态。

前几年,读汪曾祺的一部散文集《山河故人》,书中收录了先生怀人忆旧系列散文。文字里,认识了他儿时的家庭成员和学校教员,故乡街巷店铺和坊间奇人,还有昔日西南联大那些气质各异的师生,以及在战乱年代仍有趣地生活着的人们。

有趣地活着,生炉煮饭,烹水泡茶,袅袅升腾起人间烟火,让人觉得生活的欢愉与美好。

在天地间行走,爬过的山、涉过的水,是一个人的私人地理,那些地方风景如画,民风淳朴,又魅力如斯,它们还在原处,等你重游。

山河如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