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毅
推开书房的门,一声蛙鸣就跳了进来。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好似老友久别重逢,隔着漫长的岁月,既感满心欢喜,又不知从哪开始说起。于是,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仿佛远客到来倒茶落座后的寒暄。
这寒暄,初听时像黄昏时分的微雨声,一点两点,若有若无,再听时,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嘈嘈切切,连悦耳的翻书声都抵挡不住。
在城市里呆得久了,每日里看见的除了车子便是人,四时早已不分,更忘了今夕何夕。
不过,蛙鸣起了,蝉噪也就不远了。这是一个季节的征兆。
世上有许多已经很美好的事物,仍需要一些点缀来加深它的美好。蛙声就是夏日最好的点缀。绿油油的菜畦上、泥泞的水稻田里,长着蔬菜,长着豆苗,是青蛙绝佳的藏身之地。旧时农村里家家有田,田里到处都是青蛙。人们在插秧的时候能看到它们,禾苗长起来的时候也能看到它们,甚至稻谷丰收的时候仍能看到它们。然而现在,农村里的马路越修越宽,池塘、田地越来越少,白日里我们已很难见到青蛙的影子,连蛙声也是“难得几回闻”。
但到了晚上,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当夜色如幕挡去了日光,村庄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围坐在餐桌旁,享受着天伦之乐时,蛙鸣声响了。这蛙鸣一声连着一声,一片连着一片,此起彼伏,绵绵不休,如夜的私语在人耳边不住回响。
蛙声唤醒了沉睡的池塘,也唤醒了人们慵懒的睡意。明明书本还捧在手心,脑袋已经昏昏沉沉。青蛙全然不理会这些,呱呱的声音从入夜响到黎明,从人清醒时响到人梦里。
直到北风吹过,天与地感受到了凉意,哆哆嗦嗦地,几个寒战打下来,叶子落得差不多了,青蛙也就不叫了,钻进土里冬眠,且一眠就是一整个冬天,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我们可以在有水的地方看见许多黑色的小蝌蚪。上个月去松阳,我在山谷的溪涧里也见到了几只蝌蚪,便觉得夏天还在来的路上。一晃眼,蝌蚪长成了青蛙,夏天也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青蛙藏在田里,也藏在古人的诗里,“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何处最添诗兴客,黄昏烟雨乱蛙声”“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青蛙似乎很早就有,但具体在哪一年上,史料中并未有记载,我们也就无从得知。这些蛙声穿过秦汉、穿过三国、穿过隋唐、穿过宋元明清,一直落到了今天。只是今天的蛙声是否就是从前的蛙声,谁也不好说,但蛙声里的自然况味显然是一样的。
辛弃疾有首词,其中几句是:“抛却山中诗酒窠。却来官府听笙歌。闲愁做弄天来大,白发栽埋日许多。”现代人以高雅自居者,得闲时常跑到剧院里去听歌剧、看话剧,自以为得趣,细想来,倒真有点舍本逐末的意思。
雨天的蛙声相较于晴天另有一番味道,你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起的,但觉有高明的指挥家在暗处指挥。随着指挥棒的上下舞动,整个天地都沸腾了,一声声,好似跟雨比着绵长。此时,山是听众,水是听众,村庄是听众,如丝的细雨也是听众——
蛙声起,聒噪是一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