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晚上,外出散步,如果不是为了锻炼身体,就是为了倾听虫声。张潮《幽梦影》中言:“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方不虚生此耳。”
夜色渐浓,即使路旁有灯光、月光,也几乎见不到鸣虫的踪影。它们要么像竹蛉那样登在树枝上,要么像金铃子那样伏在草丛中,要么像蟋蟀那样端坐在洞穴中,时常是只闻其声、不见其身。有时候,我听到“丝扎、丝扎”的虫声,却判断不准是不是蝈蝈在叫,打开手机照明,循声而觅,却总是在众多虫声中失去最后一点线索和希望。我羡慕那些拍到鸣虫声像的网友,即使不知道鸣虫的名字,也很快能够得到其他网友的帮助。“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我牢牢记在心里的话。
鸣虫极聪慧,选择在夜色中发声,既安全又能敞开了“嗓子”释放野性。它们不欢迎我的到来吧?我一步入公园、郊区或者偏僻的绿化带,虫声早已开了场,早先不知是谁带的头,眼下大合唱正臻于佳境,恍若阵雨一般绵密地交织着,一声紧接一声,一线缠绕一线,降落到每一个角落,也将我疲惫的身心淋绿了。如果我的脚步过重了,喘气急促了,一些鸣虫会骤然销声息鼓,空气中似乎飘来对我的警觉。待我刚刚走过,它们又轻松快乐地歌唱起来,歌声是那么忘我,那么奔放。
当人需要休憩时,白天的那种光芒未免过于刺目。我在适宜的夜色中徐徐地行走着,鸣虫在身边漫不经心地清唱着,人与天籁若即若离,万物与世界贯穿融洽,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得的时光了。夏天盛极一时,蝉鸣也粗犷热烈,然而到了秋天,仿佛在一夜之间,群蝉便偃了旗、匿了迹,高亢磅礴的蝉鸣也随之消散,代以中低音为主的虫声,丝丝入扣,如话家常,听来更加的惬意亲切。蚱蝉有夏的气概,鸣虫有秋的气息,大自然安排的一切莫不般配。
秋高气爽,鸣虫的歌声也旷远洒脱,覆以朦胧的夜色,虫声愈发精巧可爱。有的虫声细若游丝,有的虫声如珍珠滚玉盘,有的虫声怎么听都像金子做的铃铛在轻快地摇动,形似琵琶的竹蛉在鸣叫时像在牙牙学语……”我还听到有趣的虫声:有的蟋蟀好像顽童只顾“嘟嘟嘟”地吹喇叭,油葫芦的叫声正似芝麻油从葫芦里倾注出来,“咕嘟嘟、咕嘟嘟”……我只恨自己的耳朵不够敏锐,掌握的拟声词不够丰富,当我刚用一个句子尝试描述鸣虫的歌声,它就失去了恰切的真意,我的句子和真实的虫声之间始终存在着难以贴合的距离。
“观景不如听景”的说法也许有些道理,要想明白虫声的妙处则非置身虫声中不可,用耳朵直接去灌入声音的水,用内心直接去经历声音的洗涤,才能拥有立体的感受和体味。如此说来,我又不羡慕那些拍到鸣虫声像的网友,也不再纠结自己能否用精确生动的句子将鸣虫的一声深情描述出来。
我心旷神怡地行走在布满虫声的大地上,众多鸣虫的歌声像雨点、像花瓣,像萤火虫幽幽的、绿绿的光,再亲切的声音听久了也觉得神奇,我和它们像是邂逅,又是共赴一个彼岸,它们既在陪伴我,又在成就我。我渐渐成为行走着的一株绿色植物,耳朵却保留下来。鸣虫的歌声滋润万物,也滋润着我在夜色中已显苍老的身心,又是那么自然顺畅地抵达了我生命的深处,找到我的空洞然后填满了它。
虫声如诗,从《诗经》里一直吟唱到今夜。我挺了挺身子,神情也不由肃穆起来。鸣虫的声音无需澎湃嘹亮,它以那种难以描述的悠悠诗韵淌进了我的身体里那片开始荒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