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刚
枯叶飘尽,铺满树脚,擦着地皮“唰啦啦”翻卷纷飞,全裸的枝条倔强地在寒风中打着呼哨,四下摇摆。
与之相和的,是那泛黄的窗纸在“呼哒呼哒”喘息,灶台上的锅盖瓢勺“叮叮咣咣”乱敲;细窄的窗缝灌入利刃般飕飕的风,狰狞得不可一世;裹紧衣领袖口的人们“吸溜吸溜”地喊着“冻死了”匆匆归家,“咚”地关门,堵了孔缝,猫起冬来……
我的印象中,冬天往往是在瘆人的风声中忽然来的,将人打个措手不及。继而,整个世界肃静下来。却因没了繁叶遮挡,村子的“传声系统”空前通透,冬声愈加凸显、真切,在耳畔悠悠回响数十载。
密集嘹亮的鸡鸣划破黎明的沉静,唤醒红红的朝阳哆哆嗦嗦爬上山冈,掠过树梢,趴在窗棂,催着赖床的人们“吱呀呀”开门,惊着院里早起啄食的鸡们、鸟雀们,欢叫着“扑棱棱”跑远、飞走。
孩子们对寒冷并不敏感,确切地说是不惧怕。被母亲拽到跟前,连哄带喝地今天套件绒衣,明天套件毛衣,后天套件棉袄,手套、耳帽、围巾一样不能少,直至包裹得像块面包,在村里企鹅般摇摇晃晃,绒球般滚来滚去,从早到晚没个消停,所有街巷注满“叽叽喳喳”。
最喜是雪后,听父亲挥动扫帚“唰唰”扫开一条雪路,我已翻身穿衣起床,寻同样兴奋的小伙伴一起奔向雪村、雪野。白茫茫的大地上,滚动着色彩耀眼的男孩儿、女孩儿,“咯吱咯吱”踩出散乱的小脚印,片刻堆起俏皮的雪人。或者摇落一树积雪,“哗”,来不及躲闪的,瞬时成了“雪人”,哭爹喊娘地蹦跳着、扭动着、拍打着,笑声如雪花般纷扬。
有孩子闹腾,村子便热腾腾的。打雪仗、捉迷藏、踢毽子、跳绳、挤暖、撞拐……游戏“动起来”,浑身“燥起来”,丝丝白烟儿伴着此起彼伏的畅快呼吸,在汗津津的额头、脖颈、掌心弥散,逗引得那些蜷缩在墙根儿晒太阳、打扑克的大人们也跟着呐喊鼓劲,或参与其中,乐呵乐呵。
这边喊声山响,那边母亲也扯着嗓子温情地喊:“大毛、二毛,回家吃饭喽!”这才哄吵着四散而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冬愈寒,与火靠得愈近。
一向讨厌烧火的我,也变得乖巧起来,替母亲敲起灶门,纵有青烟呛得咳嗽流泪,也表现得格外坚强。慢慢地,玉米棒、枯树枝、劈柴瓣、白茅草、芝麻秆、烂树叶……一切可燃柴都烧得倍儿溜,风箱“呱嗒呱嗒”送来风,柴草“呼呼哧哧”燃得欢,直烧得小炒儿“嗞啦嗞啦”、炖菜“咕嘟咕嘟”,配以欢快温馨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厨房香香的,心里暖暖的。
冬天的更多时光是抱着火炉度过的。炉中煤燃得正旺,煤炉与烟筒搭成的风道,引着红的蓝的火焰“呼呼”穿过,烤得小屋暖洋洋的。炉口儿炕了一圈儿花生、瓜子、红薯、土豆,随着细细的“叭叭”声、“嗞嗞”声响起,缕缕香味儿飘散开来。我停下“沙沙”疾写的作业,母亲停下“哧哧”纳着的鞋底,父亲停下“哗啦”拧着的玉米,凑到炉边尽情享受这寒冬里喷香的小零嘴儿。吃罢,壶中水正当其时地开了,“嘶嘶嘶”翻滚着,水汽顶着壶盖儿“哒哒哒”跳动,鼓着壶哨“吱儿吱儿”长鸣,我们倒杯水,继续安静地各忙各的。
关灯,无边的黑暗与袭来的寒意,将我死死摁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听着或远或近的声声犬吠、窸窸窣窣的老鼠打架,默背着课文、单词,不知何时沉沉睡去,直至被鸡鸣唤醒。
村庄愈发热闹起来,是由一声凄厉的猪叫作为序曲的。于是,忙年开始。辛辛苦苦一年喂得肥硕的黑猪白猪们,是农人的希望与欢乐。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抻头、拽腿、抬身,将猪摁到桌案上。猪嚎渐渐止息,经过红烧、卤煮、拌馅、腌制,变成一年的饕餮美味。
说是冬闲,可为了全家人的吃食,大都闲不住。村里的几盘石碾总是忙忙碌碌,一日接一日排满了档期。“吱吱呀呀”推动碾磙,先碾后罗,加工出细腻的玉米面、黄米面、红薯面;再挑个好天气,摆开阵势,与乡邻、族人搭伙摊煎饼、蒸年糕、炸油糕、轧饸饹。间或,推动石磨磨出豆糊,做豆腐,再炸豆腐、腌豆腐。其间,乡人朗声说着天下大事、家长里短,或听着评书、歌曲、小戏,劳作声、谈笑声在村庄里飘荡洋溢。
稀稀拉拉的小炮儿声,是孩子们一个一个拆散鞭炮,揣在兜里,俭省着燃放。同时,也迎接外出的“打工人”陆续返乡,给我们讲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待鞭炮、二踢脚、花炮“噼里啪啦”“叮咚”“吱咔”地如雨点鼓点般密集起来时,便是除夕到了,年也到了。这炸响夹着锣鼓的“咚咚锵锵”、唢呐的“呜里哇啦”和人们欢快的歌声、唱腔,响彻村庄,响彻山谷,直至元宵达到高潮,且在高潮中戛然而止,迎来又一个“耕牛遍地走”的新春。
当沁心的冬声在耳畔再次响起时,我故乡的村庄已迈入又一个冬季。在已铺了柏油路、水泥路的村里溜达,除了零星几声老人的咳嗽、汽车的鸣笛、货郎的吆喝、母鸡的“咯嗒”叫,静得出奇,静得让我心碎,可以想见过年的鞭炮声也会少到可怜。刺骨的寒风吹刮了数十年,将我吹至中年,也将昔日故乡满是烟火味儿的冬声一点点吹进岁月深处,直至吹散吹净,无法听到。
冬声起处是吾乡!在车水马龙、人声喧嚷的城市生活久了,愈发想回村里转转,让儿时、少年的冬声记忆,在那里共鸣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