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嘉嘉：

去年的四月，我们在青城山租下来一间小小的屋子，因为潮湿的云雾，那栋房子的外墙是淡淡的青苔的绿色。假期我们就住在那里，每天傍晚到空气清凉的山中漫步，捕蝉，听溪涧，看萤火虫。半山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只母羊，母羊在山坡上慢吞吞地走着，沉甸甸的腹中有更小更小的羊宝宝。羊的主人背着小背篓，背篼里是新鲜的野草，那是羊的食物。时间仿佛很缓慢，又仿佛很虚无，然而它终究是一天一天地流逝着。一年过去了，我的孩子，你十二岁了。

十二岁的你，个子比妈妈要高了。已经不太愿意被妈妈牵着手，也不肯让妈妈亲吻你的头发——它们早已不是小婴儿温软发黄的茸毛，变得黝黑、浓密。你进入了变声期，用沉郁的嗓音叫着“老妈”，你不肯叫“妈妈”，那很黏稠、很甜蜜，你似乎开始展现桀骜不驯的少年心性。

我在 APP上下载了一个听歌软件，那上面的广告语是：为生活的每一刻歌唱。多美的句子。我时常用它来听歌，你也很喜欢。在去往青城山的那间林中小屋时，我们会在车程中倾听与探讨。我第一次知道你喜欢一位叫做周深的歌手。当然，你也会主动要求播放萨克斯乐曲。你有一把金色的萨克斯，我们请了一个来自北方的哥哥教你吹奏。你学会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欢乐颂》《雪绒花》《北京的金山上》。你喜爱萨克斯，但却因为学琴的懈怠和敷衍，很多次被爸爸狠狠批评。也因为学习和别的一些事情，你时不时被斥责。有时你会反驳，但更多的时候，你会默然去修正。你不再是那个轻易流泪的小男生，似乎也不需要妈妈抱在怀中安抚。你挺直的脊背和淡然的眼神，有一种渐渐清晰起来的倔强。

妈妈常常在想，这世间对于男性的想象力是多么丰沛，又是多么严苛。强大、理性、冷峻、睿智、能量、霸气……无数充满力量与刚毅的词汇，建构起了男性这一性别的话语体系和时代范式。这一切，都是男性/男权世界的神话。但是，在出生的时候，男人不也是柔软的人类幼崽吗？也是那样娇嫩，那样弱小，会委屈、会哭泣、会撒娇，需要无数的拥抱、无数的呵护、无数的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社会属性赋能了男性那些完美而又坚硬的超能力呢？妈妈知道，亲爱的嘉嘉，你终究会按照客观稳定的基本范畴与知识谱系去奋力跋涉。对此，妈妈既期待又心疼。

亲爱的嘉嘉，人生，从来都是多维度的，所谓成功，亦是多向度的。基于女性视域，妈妈一直以为，尊严、坚毅、悲悯、同理心……这种种美好的心性，哪一样，都胜过功名、利禄。相比那些喧嚣的浮世绘，妈妈其实更希望你能拥有三个重要的品质。

一是有智慧。这里的智慧，不是智商，跟 IQ没有本质关联。它是一种生活态度，决定的不是高度，而是深度、广度以及厚度。它是内心的定力，是张力，也是元气满满的活力。是既有追寻高远目标的恒心，又有接受平凡的勇气。是在顺境中的乘势而上，也是在逆境里的韬光养晦。

二是有梦想。这里的梦想，不止是理想，它拓展了理想的疆域，它比理想更为宏阔。理想是星辰大海，是对深邃的大境界、大格局、大框架的“观物取象”，是鸿鹄之志，是骐骥之跃。而梦想之中，允许那些细小的、琐碎的、甚至是孩子气的念头存在。就像爸爸，他在书房里挥笔练字时，那种肃穆严谨的神情，仿佛是把自己当成了声名赫赫的书法大师，去挥斥方遒，去笔锋飞走，去纸端畅行，满室墨香，满室纸砚，有点小凌乱，却也有点小幸福。对于自己热爱的事物，好，或者不那么好，评价本身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一直坚守着，也一直快乐着。

三是有情怀。情怀是对人生大义的担当，也是感知生活细节的能力。是在深夜的自习室埋头攻克一道数学难题，是在凌晨的地铁发送一份工作邮件，也是亲手磨制的一杯热咖啡，是傍晚轻轻喷洒在花瓣上的水珠，是温暖干净的床品，是雨后草地上惊怯的小青蛙……是全部细碎的、安静的、动人的瞬间。这些瞬间，让生命散发出清澈内敛的光芒。

亲爱的嘉嘉，在我们的一生中，既有千山万水，也有方寸空间，前者是未知的、起伏的、浩大的，而后者却是我们能够把握的每时每刻。它可以是一本闲书、一场游戏、一点美酒、一些甜食，也可以是朋友知己的聚会清谈。所有这些，让斑驳的岁月变得温柔从容，也让我们在艰难的人世间变得刚柔并济。就像那个音乐 APP的宣传语：为生活的每一刻歌唱——

少年初长成，自在恰如风。生日快乐，亲爱的嘉嘉。

爱你的妈妈

2023年4月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