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院里有一株遒劲的古松,树干大约有两个孩子合抱那么粗。虬枝像五指山,给人一种压迫感,但仰头时,总会见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筛下来,连缀着青天一线、浮云半缕。
上中学时,古松下是我们停自行车的地方。我的“大二八”自行车就杵在那里。我们总希望能比别人早来一点,然后在古松下为自行车占据一席之地,这样它就可以尽享枝叶的庇护,少遭受些风侵雨蚀。
我们班负责松树周围的卫生,先把所有停放在附近的自行车,摆整齐,然后再扫松针,攒起来,拿到门卫留着冬天引炉火。摆到同学的红色山地车的时候,我沉默了,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我也曾央求家里买一辆适合我的自行车,我个子小,身体单薄,每天骑十几里的土路。第一节课,总有种累到虚脱的无力感。可我妈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咱家穷得叮当响,小车子能坚持3年吗?摇散架子了,哪有钱换啊。”
我妈选择的动词“摇”真是贴切,我骑上“大二八”,屁股卡在车座尖上,时间长了屁股疼,就干脆从车座上下来,左一蹬、右一蹬,摇摇晃晃度过了整个初中岁月。
很多事情懵懵懂懂地经历了,一部分落满尘埃,一部分却清晰如昨。我记得,初一刚开学不久,班主任老师在古松下找我谈话。我把继父错填成古装剧里看来的“义父”,老师很好奇。我贴着松树站着,松树的鳞屑硌得后背痒痒的,她和蔼地看着我,问清情况后,没有刻意地说教,也没有一丝丝带着俯视的怜悯,她了解了我家的困境,就鼓励我好好学习,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注入我的体内,松枝间都弥漫着温暖和感动。
一年夏天,也是在古松下,班主任给我买了一双凉鞋,她从微薄的工资里,分了一份爱给我。那时,同学们大都穿凉鞋,而我穿着快露脚趾头的布鞋,又热又臭。班主任只是把鞋拿出来让我试试大小,没说什么,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世间的爱有很多种,唯有父母的爱义无反顾,也唯有老师的爱堪比父母,如此纯洁,不计较回报。班主任见我止不住地抽噎,就一边帮我擦拭眼角的热泪,一边安慰我。她说,她也经历过一段天黑的岁月,可挺过去,微光就会从枝杈间透下来,苦难的生活,不是世界末日,而是未来的铺路石。听了她的话,我的情绪一点点稳定下来,我穿着那双凉鞋,感觉脚底好像有清泉流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浸润在心底。
中考那年,我们从古松下出发去县城考试。那次考试对我意义非凡,我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报考师范。她语重心长地说,师范花费少,而且能定向分配。我抬头看大伞一样的树冠,有种壮士出征的豪迈之感,人总要到更大的天地去闯荡,去够更高处的生活。起风了,一股松油的清香飘至鼻翼,我抚摸着古松的枝干,汲取着刚劲筋骨里蓄积的能量。它的枝叶吸收了那么多的阳光,然后慷慨地把一种熨帖的抚慰传递过来,让我彷徨的心少了几许怯懦。我坐上破旧的中巴车,去追一个穷孩子的梦,我的理想已经很清晰,做一个像班主任一样的老师,做帮孩子筑梦的人。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母校工作,是5年以后的事了。我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那晚,没有月光,外面黑漆漆一片,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山鸟仿若婴儿啼哭般的鸣叫。我睡不着,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纳凉。树头的黑影仿佛有整个天空那么大,而渺小的我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感慨岁月的轮回。古松是我人生的背景墙,那些盘根错节的梦想,最终化成扎根故乡土壤的根须,而夜的守卫者,正把它吸取的日月光华,传送到我的四肢百脉,嘱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依靠着它,我内心无比踏实。
从此,每天上班,我都要经过那棵古松,在变幻的光影中,它的外观我早已熟稔于心,可我更喜欢的,是它永远不变的独守一隅扎根于斯、伟岸于斯的风度。我会把师爱传递下去,如它一样,把坚守写进自己人生的风雨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