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刚
一箱旧书被母亲抛至院内老槐树下,其上覆了数枚淡黄的槐叶,与泛黄的书籍很是搭调。这些书,自我的学生时代结束便被尘封,再未打开过。我心头一热,凑前蹲下,翻出一本《自然》,右手掌心托书脊,左手拇指按封底,从后向前快翻书页。
倏地,一枚树叶赫然现出,翻动戛然而止。我轻轻捏起,是一枚梨树的叶子,卵形,颜色暗黑,还有淡淡的叶香。顺着清晰的叶脉,思绪回到了30年前的小学校园。
当年,常与同桌志刚坐在教室外的老梨树下背书。当背到“树叶的形状有椭圆形、心形、掌形、扇形”时,恰巧一枚泛红的梨树叶子落在同桌腿上。我顺手捡起,把玩一番,夹在了书页中。不想,这一夹就是30多年。如今,同桌已不知身处何方,可一见这梨叶标本,便又想起了那个秋天,想起了我们儿时的模样。
很喜欢韩国诗人金匡的小诗《树叶的香味》:“夹在书页里/一枚树叶/有森林的香味/有天空的香味/只要小小的一枚树叶/就能把伟大的/秋的森林/长久保持在心里呢。”树叶夹在书页里,竟能珍藏自然的香味、珍藏整个秋天、整座森林,何其诗意与美好。特别是在这样的深秋,读来更有韵味,也催我再翻书页,找寻不经意夹在页间的树叶及那时光的香味。
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除了解疑释惑,还有一大用途,就是夹树叶,吸收水分、重塑叶型、沉淀色彩、制成标本。果然,再翻那本被我用得破旧的词典,真发现了数枚保存完好的树叶标本,令我浮想联翩。
那枚红红的枫叶,想来是与发小攀登村内石佛堂时收集的。秋高气爽,最宜登高。老四一口气攀至峰顶,冲我招手:“山顶的枫叶正红,加把劲儿哦!”我气喘吁吁地应声,拿起傻瓜相机拍下了叉腰站在丹枫下的老四。赏完枫叶,我蹲在地上,挑拣了一枚掌形最完好、色彩最艳丽的,装进背包,回家夹在了词典里。
数年后,老四去京打工;再数年后,淡了联系;再数年后,听到了他因遗传性糖尿病去世的消息。从此,每每爬至石佛堂半山腰,都恍惚若见丹枫下的老四向我招手,我也会踩着满地的枫叶,想起当年那枚。当年的那枚,此刻捏在指间,使我又想起了当年瘦小的、戴着眼镜的、幽默风趣的老四。老四已逝,枫叶尚在,回忆尚在,令步入中年的我更加懂得了珍惜。
那枚叫不上名字的树叶,来自放学路上的一丛灌木。这灌木,长在石墙根上,对称的叶形很美,叶缘自然生成镂空的云纹模样,摸着有绒绒的手感。捏在手中,仿佛又听到了小伙伴们沐浴着夕阳放学回家的纯真笑声。
那枚心形的杨树叶子,来自读初中时常去玩的河滩小树林。随风飘飞的落叶铺了一地,一帮懵懂少年在林间逐叶奔跑,“沙沙沙沙”,似是为律动的青春之歌伴奏。捏在手中,当年与同学用杨树叶柄“拔河”的快乐时光,历历在目,如在昨天。
那枚硕大的椭圆形柿树叶子,来自家乡的那棵老柿树。每个秋天,柿树都会果实累累,红柿和红叶高高地在枝头招摇。全家人乐乐呵呵齐动员,父亲、哥哥攀在树杈举竿夹柿子,母亲和我在树下捡拾装篮。捏在手中,不由想起那棵已被冷落的柿树,此刻必是挂满红柿,有的却落在地上摔得稀烂,有的正被长尾鹊啄食,剩下的,只待霜冻、雪压、干瘪、坠落。
我把在其他书页中寻得的树叶统统夹在了那本词典中,带回了城里的家,郑重地摆在了书架上,并意欲继续当年的小举动——“书页夹树叶”。
在北京工作的那个深秋,我也曾诗心泛滥,用书页夹过树叶。在护国寺街捡一枚国槐树叶、在什刹海捡一枚柳树叶、在景山公园捡一枚枫树叶、在西单街头捡一枚枣树叶、在群力胡同捡一枚柿树叶、在月坛公园捡一枚银杏叶、到西山赏秋捡一枚黄栌树叶……夹在了伴我夜读的《林清玄文集》中,待日后借一枚树叶回忆难忘的北京挂职时光。今年会继续捡些花椒叶、杏树叶、榆树叶、栗树叶……用树叶填充那本《现代汉语词典》的书页,让叶香与书香共融,让飘零的树叶载着飘零的岁月成为一生珍藏。
读到一则上联:“书页夹树叶,叶在页中。”想了很久,也没对出满意的下联,我且在“书页夹树叶”的日子里慢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