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老式摇头风扇,如今想来,倒像一位固执的老伙计。铁罩子里的3片扇叶,转起来便“嗡嗡”作响,扇叶上积了灰,旋转时便显出深浅不一的颜色来,仿佛在画着看不见的圆。
夏日傍晚,母亲从厨房端出饭菜,必先经过风扇吹一吹。热气腾腾的冬瓜汤,被风扇一吹,便浮起几缕白气,袅袅地散开了。父亲总嫌风力不够,每每用筷子头戳那摇头的按钮,风扇便“咔嗒”一声,转得更急些。这声音我至今记得清楚,像是某种机械的叹息。
饭桌上方悬着灯泡,招来些飞虫。这些小东西偏喜欢往风扇里钻,结果自然是被扇叶打得粉碎。次日清晨,我们总能在那铁罩子底下寻见些虫翅的残骸,透明得可怜。母亲擦拭电扇时,便叹道:“何苦来哉。”
最妙是看电视的光景。晚上8点钟的连续剧开场,风扇摇头晃脑地工作,将凉风轮流送到每个人身上。风来时,母亲的碎花裙角便轻轻掀起;风转过,父亲吐出的烟圈就被吹散了形状。我和妹妹坐在地席上,总为争夺最佳位置而挤来挤去——那里正对着风扇摇头的折返点,能比别人多享几秒凉风。
“摇头晃脑似学究,送来清风不用钱。”我后来读到这句打油诗,不禁莞尔。那台老风扇确实像个固执的老先生,按着自己既定的节奏摇摆,从不因人的意愿加快或放慢。有时它“吱呀”一声卡住,父亲就放下报纸,过去拍打它的脖颈——那根连接扇头和底座的金属杆。拍两下,它便又乖乖工作起来,颇有几分“欺软怕硬”的意思。
梅雨季里,风扇歇了工,显出几分寂寞。母亲给它罩上旧床单做的套子,活像给一尊神像披了披风。待到出梅,拆开罩子,必有一股铁锈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这时,父亲就搬来工具箱,给它的转轴加机油。机油滴下去,被扇叶带着转几圈,那“嗡嗡”声便又润泽起来。
记得有年大暑,风扇竟罢了工。全家如临大敌,父亲翻出说明书,母亲找来电笔,最后发现不过是插头松了。虚惊一场后,那晚的风似乎格外清凉。妹妹把湿毛巾搭在风扇罩上,风吹过时,便带出些湿润的水汽,竟比空调还舒服些。这法子后来成了我家的传统,毛巾上的茉莉香混着铁锈味,成了我记忆里夏天的气息。
如今空调普及,老风扇多已进了废品站。偶然在旧货市场见到同类,铁罩子上锈迹斑斑,标价却贵得惊人。商贩说这是“复古风”,我听罢失笑——我们当年何曾想过,这寻常物件竟也能成为稀罕物。
白居易诗云:“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那台老风扇吹过的,何止是凉风,更是一个时代的烟火气。它摇头时“咔嗒”的声响,扇叶上积灰的纹路,乃至罩子上被妹妹贴歪的贴纸,都在记忆里转着、转着,不肯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