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新芽

■耿鑫田

《教育导报》
2025年第54期(总第4069期) 导报四版

城市的地铁日夜不停地奔驰,轰隆隆的声响撞击着耳鼓,也撞击着疲惫的心。一日,当我从这喧嚣的洪流里挣扎出来,拖着步子回到我那狭窄的出租屋,在门口发现了一个沾着泥痕的纸箱。是父亲寄来的小米。拆开箱子,一股浓烈的、带着阳光和泥土味道的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弥漫了整个斗室——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固执地挤开城市的浮尘,径直闯入我麻木的呼吸里,冲撞着这小小方寸之地。那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霸道,恍然间,我似乎看见父亲站在田埂上,身形微曲,仿佛一根深深扎进泥土的倔强老树根,固执地守望着属于他的那片土地。

父亲是被土地锁住的人。他的一生,像一棵注定长在田间的老树,将根系深扎于泥土。春播夏耘、秋收冬藏,禾苗拔节的声音、风拂过麦浪的声响、虫鸣蛙叫的合奏,便是他生命的全部乐章。他佝偻着腰在田垄间挪移,如同拉磨的老牛,一圈一圈、一年一年,生命与汗水都融进了脚下的土地。记得我幼时随他下地,毒辣的日头下,他挥汗如雨,后背的衣衫紧贴着皮肤,洇湿成深色的一片,汗珠顺着深如沟壑的皱纹滚下,砸进干渴的土里,瞬间便没了踪迹。我那时懵懂,只知那汗水是咸涩的,却不知它已无声地滋养了脚下的根脉,也滋养了我懵懂岁月里未曾懂得的坚韧。

而今,我被城市的喧嚣与逼仄牢牢缚住。我的天地被压缩在写字楼一方小小的格子间里,日复一日,耳畔充斥着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和地铁列车疾驰而过的轰鸣。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奔跑着、忙碌着,像上紧发条的钟表,一刻不停地摆动。然而灵魂深处,总有一片荒芜在悄然蔓延,如一块被遗忘的、干涸皲裂的土地,静默地渴望着什么。

父亲寄来的小米,粒粒饱满金黄。我抓了一把米在掌心,颗粒坚硬温实,微微有些硌手,仿佛还带着阳光晒过和父亲手掌摩挲过的余温。父亲弯腰在田埂间守望,目光粘在每一株沉甸甸的谷穗上,他是在点数着日子和收成。而此刻的我,正埋首于城市写字楼冰冷的格子间,双眼紧盯着屏幕上变幻的数字符号,点数着另一种生计。这分明是两片天地、两个世界,各自囿于自己的樊笼——父亲困于广袤而沉默的土地,我则囚于狭促而喧嚣的格子间。

当父亲寄来的小米在锅里沸腾,清甜的谷物气息随着水汽氤氲升腾,弥漫整个出租屋时,我忽然捕捉到一种奇妙的应和:锅里米粒翻滚的“咕嘟”声,竟与记忆中夏日风拂过故乡田野时禾苗舒展腰肢的簌簌声响,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这一刹那,田埂上深深弯腰的守望者,与格子间里敲击键盘的奔忙者,仿佛都成了命运之手信意播撒的蒲公英种子——各自飘零,看似无依无靠,却终究会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土壤,然后沉静地扎下根去,默默地生长。

此刻,在城市的灯火下凝视着锅中翻腾的小米粥,每一颗米粒都像沉甸甸的铅字,在滚水中翻腾,搅动着岁月尘封的书页:泥土的浑厚与城市的拥挤,原来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当小米粥倔强的香气顽强地冲破了空间的阻隔时,我才猛然彻悟:这锁链何尝不是我们各自生命赖以生长的根须?命运之风浩荡吹拂,父亲在田垄间日复一日地守候,与我在城市丛林中夜以继日地奔忙,原来都各自落入了属于自己的土壤——纵然相隔千里,却同为生命扎根、汲取力量的所在。

锅中的小米粥渐渐变得浓稠,粥面上悄悄凝结起一层柔韧的薄膜,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我舀起一勺温热的小米粥,轻轻吹散热气,缓缓送入口中。那熟悉而熨帖的味道,带着土地深处的温厚与阳光的沉淀,瞬间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顺着喉咙,一路温热地流淌下去,仿佛有一股暖流,悄然注入了那灵魂深处曾觉荒芜的角落。这一碗来自故土的小米粥,正无声地滋养着我飘摇的根须,也悄然弥合着那被城市脚步与故乡田野分开的两重空间。

(点击大图下载版面PDF)
© 四川省教育融媒体中心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