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刘文波

《教育导报》
2018年第99期(总第3236期) 导报四版

张爱玲说,戏里只能有正旦、贴旦、小旦之分,而不应当有悲旦、风骚旦。这与我对树木落叶的看法暗合的。诗书典籍里的那些自古逢秋悲寂寥的言说,只能是过多地打上了个人的印记,将自己的愁思悲情硬派给落叶,有强人所难之嫌。秋叶飘落,无论于视觉还是听觉,都应是一场舞剧盛宴、一场华美交响。

当秋风带着远方的讯息飘过树梢,一场大自然陆离宏大的多幕剧便开始上演了。没有主配角之分,每棵树都是主角。

而不同的树落叶是不一样的。有的如老妇唠嗑,絮絮叨叨,拖沓冗长;有的如大家闺秀出阁,娇喘咻咻,弱不禁风;有的则如壮汉行路,招摇过市,吆三喝四,把地面窗户震得山响。吵吵嚷嚷的,似要将这世上的不平也一齐打抱了去。

槐树、榆树、枣树、柿子树的叶子落得快,叶片还未全都变黄,一阵秋风就足以荡尽整棵树的叶子,望秋先陨的就是它们。柿子树叶经了霜,下面的叶子还绿着,树梢的就已偷绿转黄,一半红黄,一半深绿,如脂粉未匀,但也好看。等到树顶的叶子掉尽了,底下的还酽酽地绿着,如先秃了顶的未老先衰之人,滑稽可笑。待到叶子全落净,剩下通红的柿子在枝头,如炉火,如灯笼,如温暖的呵护,那热闹的颜色,使人觉得天又暖了起来。哎,落叶们着什么急啊!

系出同门的杨树、桦树,虽是兄弟,但一个是灰头土脸、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无论生在乡下还是城里,都不改其土气;而桦树则华冠丽服,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杨树扛不住寒气,叶子落得快,秋风刚传来话,它们就如在聊天的村妇,叽叽喳喳,一下子想起饭还未做,孩子还在饿着,就没了聊天的兴致,风风火火地各忙各的去了。而桦树则经霜不凋,叶子绿如得依旧如翡翠,直到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方落尽了。

公园里,柳树落叶也晚。与其说是落尽的,不如说是冻掉的。不到零下几度,不到冰剑如戟,就一直瑟瑟地绿着,耐着性子,仿佛能够过冬。而一阵强风寒,温度骤降,被冻干的叶子,一下子冻干失水,有时叶子挂着积雪,依然能挂好几天。柳树是恋秋的。

梧桐敌不过秋霜,往往在寒雨之夜或下霜的凌晨,人还已入梦或将醒未醒时分,大片的叶子如累积的盛年心事,倾泻而下,劝都劝不住,全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让第二天醒来的人感到空落落的,不适应。因此,觉得只有梧叶落有些悲情在里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国亡家破,身世家愁,在风雨之夜,让李易安感到流年之痛。因此,梧桐很有传统文化里的黍离之悲。

法桐则没有这种感受。浓绿硕大的叶子待到由绿转黄的时候,从树底下往上看,却很能让人浮想联翩。这黄色是浪漫沉稳的。它是枫丹白露的灵光片羽,还是浪漫女神的深情眷顾?这都源于她是法国梧桐。其实法国梧桐应叫做伦敦梧桐的,读安妮宝贝的《童年与树》知道,它其实是在英国培育,只因为从上海的法租界开始种植,便改名易姓,它的学名其实叫二球悬铃木,一个很乏味的名字,与浪漫不沾边的。

女贞是经冬不凋的,这让看惯了萧瑟寒冬的北方人感到有点诧异,冬天居然也是有绿意的,除了老气横秋的松柏。这让人另眼相看。她很有松柏的高洁,此外,又有着别的树高不可及的精神气在里面。那些早凋的树会有什么感想呢?

于萧疏的深秋,秋叶其实是足观足感的。在落叶纷纷的林莽间行走的旅人,心事沉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自然的法则是不能逾越的。有“删繁就简三秋树”,才有“标新立异二月花”。天地看似不仁,实际上是平等博爱的。该生的则生,该灭的即灭,一切由自然的法则公断。其实这样,让万物以素洁之身去迎接风刀霜剑的严冬,是与万物相亲的。只有身无附碍,方能无所畏惧,捱过严冬。这一点,树比人想得开。人总是用欲念来营巢,拿名利来取暖,结果可想而知。心灵的翅膀过于沉重了,怎能展翅高举。

秋叶落尽,一下子高远了,让人可以滤去遮蔽的树叶看一看蒙蔽了很久的天空,大都能想出些什么的。树都想透了,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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