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刚

想起虫子，该是始于惊蛰。春雷响动，藏虫惊醒；蛰虫惊而出走矣。惊蛰当日，我俯身寻了再寻，却未见虫子的踪影。可稍不注意，天暖地暄，绿生红放，虫子们竟不知从哪儿全出来了，让我吃惊不小。虫子朋友，好久不见。

之所以称之为朋友，是因为它们几十年都是这副模样，从未变过。我看它们如初见，想必它看我却已不再是少年。也罢，既然有老交情，凑前叙叙旧未尝不可。时光正好，我愿与你们浪费这点儿时间。

蜂儿从不肯停歇片刻。它是住在村里老张家旧蜂箱的同乡，还是天南海北赶花期至此的来客？我揣度我的，它忙它的。钻进香艳的花蕊间，伸长腿脚扫呀扫、沾呀沾，纺锤形的花粉球子坠得它飞得很吃力，连“嗡嗡”声也不再明快，闷声闷气的，招呼也不打，径直飞回蜂巢酿蜜去了。

同样高傲的，还有蝶儿。缤纷娇花凭风而舞，美丽的蝶儿自己便可翩然起舞，胜似一筹。花开纵然惊艳，化蝶更是壮丽。“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开。”少时，蝶儿越是飘然不定，我越想捕在手上。无奈常是疾走追蝶，最终无处寻它。偶有捕到的时候，纵使沾了一手蝶翅鳞粉也爱不释手。蝶儿又来，我只静看“蝶恋花”，没了一丝捕捉的冲动。

还有一种蛾，却没蝶儿讨喜。体型肥硕，色彩黯然，飞将起来也没蝶儿般娴静轻盈，“扑棱棱”忽而撞灯，忽而撞窗，是个“愣头青”。我曾点盏煤油灯或一支蜡烛，坐在昏暗里夜读。正当专注之时，常有飞蛾忽地冲来，双翅扫过，扇得火焰抖动；偶尔穿焰而过，火光加剧，原来是烧了蛾翅，“啪嗒”落在桌上，滚动几下死去。我想起了“飞蛾扑火”，并引发了蛾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之“庸”，还是毅然决然、不怕牺牲之“勇”的思索。

蝉也有透明的薄翼，算是飞虫，但恐是因太过肥胖，总是栖在林梢不动，“微形藏叶里，乱响出风前”，烦人地“知了知了”，叫了整个夏天。蝉是夏的主角，唱起来没完没了，扰了无数慵懒的夏日午后。逮它不着，哄它无果，也只得由它去了，困得难受了也便睡去。醒来，蝉还在呼朋引伴地合唱，毫无散场之意。也有大意的蝉失足掉在地上，我抓起来想堵住它的嘴，可竟找不到这声响出自何处。捏着它在耳畔摇呀摇，它依旧“呜哇呜哇”不消停。

夜里，蝉终于退场，可蟋蟀又登场了。它是独奏高手，没有灯光，没有配乐，独自隐在菜畦、花圃间，蹬腿，展翅，振动摩擦出“唧唧吱吱”的旋律。“晓夜鸣不已”，单调是单调些，甚至有些乏味，可这欢愉、雄壮的旋律足以生出“凤求凰”的浪漫故事。我曾打开手电，钻入花草间照来照去，却找不到那个“歌手”，还被蚊虫叮了几个大包，悻悻离去。

蚂蚁就安静多了。不飞不跳，不吵不闹，成群结伙地排着长队，迈着轻快的脚步在大地上奔忙。我横了一根树枝，挡住它们的前路，不远处又堆了几块石子，划了一道深沟。于它们而言，这无疑是天险。我以为它们会绕道或退回，却只见它们开始爬越“山脉”，有的甚至寻得树枝与地面的孔隙钻了过去。片刻又混成一队，有的攀越“山峰”，有的穿越“峡谷”；继而整队越过“壕沟”，踏上坦途。这一路，他们惊心动魄，我也由暗自取笑变得心生敬意，但愿我的调皮没误了人家的大事。

在村里生活久了，虫子朋友真交了不少。瓢虫是叶上的刺客，单星、七星、多星布于鞘翅之上，似是暗藏玄机，它只静静停在那里，不露丝毫；甲虫是勇猛的斗士，黄的、绿的、黑的凯甲披上身，便无所畏惧。有时撞在窗上、灯上，摔落一隅，休整片刻，又翻身起来“嗡嗡”乱飞，撞得“叮当咣啷”；蜘蛛是从容的军师，“摆好八卦阵，稳坐军中帐，单等飞来将”，论手段，论智谋，真的堪称“虫中小诸葛”，当然，有时也将蜂蝶、蜻蜓掳了去，害我慌忙前去营救。

有些虫子面相丑陋，暗藏杀机，打过了，相识了，也从未想过要做朋友。谁愿和令人作呕生厌的蟑螂、臭虫、节虫，令人毛骨悚然的蛇虫、蜈蚣、马蜂做朋友，想必它们也不想和我做朋友呢。

之所以愿意浪费点儿时间，与这些虫子朋友叙叙旧，是因我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生命无所谓卑微与高贵，有益还是有害，只是按人的标准评定罢了。能否与人类成为朋友，它们也毫不介意，就在各自领地默默成长，完成自然的托付，重复下一个轮回。

故而，我愿心怀唐僧“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慈悲善念，与虫子们和平共处，进而推及所有生命，这何尝不是一种世间至美。

虫子朋友，我将在每个惊蛰开启的时光长河的源头等你，即使我成熟得令你再也认不出，抑或你根本就不是旧年的你，我也分外珍惜这段共度的缘分，记下这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