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一个人沉醉在劳动中的样子,很美。英国诗人奥登用自己的笔定格了劳动者的眼神:你只需要看他的双眼:厨师配置酱汁,外科医生划下细微的切口,职员填写提货单,他们都有同样入迷的眼神,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物。那种目中无他物的神情,是多么美妙啊!
是的,那种美妙是百分百专注,近乎虔诚;而那种美,不是肤浅水滑的皮面之美,而是内在发散出来的明亮光芒。
出身农家的我,见的更多的是犁耕锄耙、各种劳作的情景。在田里,父亲是干活儿的主力,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打些下手。我和妹妹没有耐力,干一会儿就跑开去玩。我们一边看父亲举镐用力刨地的样子,一边蹦蹦跳跳去踩他活动的影子。他由直到弯、由弯到直的腰骨间,偶尔会发出“咯叭”一声脆响,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隔着30年光阴,再去看劳作中的父亲:他深深弯下腰,将镐头沉闷地吃入土里;他忽地直起身,镐尖儿扬到半空,几乎擦着了那轮大如簸箕的彤红夕阳。他轻松铲一锨泥土,改畦引水,水里流着破碎的弯月,玉米地刹那享受畅意的吮吸;他一手挥动镰刀,一手揽起金黄的麦子或谷子,像揽着金黄的儿女;他肩上驮着山样的麦捆子、谷秆子,一步步走向地头……
文人说,能将潜能发挥到极致的姿态,都有美学的价值。是的,我总觉得父亲那弯向土地的腰身、绷紧的臂膀、脖颈和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豪迈和悲壮。
我的母亲,同样是拥有一手“好活儿”的人。六口之家的一日三餐、打理清洁、四季衣服、鸡鸭猪狗小毛驴琐琐碎碎,都由母亲来操持。母亲为我们做衣服,都是随心创造、自己裁剪。她去集市上扯来花布,整整齐齐平铺在大方桌上,蹙着眉头思索一会儿,手里的剪刀毫不迟疑地前行,剪刀那里“喳喳喳”唱着悦耳的歌。有时,剪刀停下;母亲喊过我们,乍开手量一量我们肩头、腋窝的尺寸,去花布上比一比,手里的剪刀又开始前行。它行一步,退一退,左踟蹰,右停顿,这儿掏掏,那儿裁裁……一块平板板的花布,渐渐呈现上衣的粗略模样。我看出了袖子、前襟、圆圆的领廓。娘还用边角料剪出两个半圆,做兜兜。这个过程令我们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想象。
母亲做活儿时的神态,那么沉静。她抿着嘴唇,时而蹙眉,时而眉头又舒展了。她的心完全被手里的活吸引进去,似乎寄存在对新衣的想象之中。那样一种沉浸,像生命中一泓深沉澄净的湖。
在亲戚里面,我的四姑父是个匠人。我们家但凡有个木工活儿比如安窗上门、做个箱柜、排子车啥的,四姑父就拉着他的工具来了。我常常见他骑在板凳上,俯身在木板上推刨子,嚓嚓嚓,一卷卷刨花从刨子下吐出来,柔滑、纤薄,像雪一样覆盖了地面。
他的工作很有趣:拿墨线盒在木板上弹出一条笔直的墨线;乜起一只眼,像打枪时瞄准儿。他无言、沉默,脸上满是凝重,似乎全部的生命热情都凝聚在了一双手上。他思考、创造、组合,抵达了一个匠人的自由之境。
我也见过劳动中的优美姿态。那时,年轻的小姨梳着两条垂到腰间的麻花辫,一扭身,辫子就飘一下。小姨挑着扁担行走山路,竟然轻盈如水上漂。她一手抚担,一手甩动,一溜小碎步急促走着,肩上的扁担颤悠得像灵动的琴弦。扁担两头的挂钩和桶系儿在颤动中,发出“吱咛吱咛”的轻吟,像是在赞美:“呀,你真是个,呀,勤快的人!”
劳动,创造物质财富;劳动,也创造美;劳动者本身,更是一种美。这种美,朴素、深刻,直抵生命的本质。它是一面旗帜,呼啦啦招展于时光的风里,昭示着人之为人的尊严和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