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传统的秋天,是从梧桐叶落开始的。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大筋脉、大骨节、大身材、颇具北方气质的梧桐树,偏生一副敏感心思。缥缈秋气一泛,它便捕捉到了。也许秋意已在灵魂,只等与节令合拍?
梧桐确是一种与岁时密切契合的植物。古典园艺著作《花镜》里说:此木能知岁。每枝有十二片叶子,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如果闰月,就会多长出一片。梧桐在清明节开花,如果不开花,这年的冬天就会十分寒冷。在院子里栽上一棵梧桐树,不但能知岁,还可能引来凤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古人这种说法玄妙有趣,而我们早已没有耐心去观察一枚阔大的梧桐叶了。
叶萌叶落、叶黄叶飘,梧桐泰然自若。惊秋,肯定是人的附会。也许,秋天最初落在人心里,是会有悚然一惊的感受的,若再加上些外部因素,如国破家亡、年华老去之类,那么一叶飘落,引来绵绵不绝、复杂难言的意绪,也是难免。南唐后主李煜叹道:“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梧桐本是无情物,以“我”观树,树便是我啊。
梧桐叶落时,声响霍然,不同于椿、楝、槐、柿,窸窸窣窣的似秋虫儿,因为梧桐叶大嘛。叶子离枝,叶柄跟枝干铿然断裂,咔咔有声,隔着窗子就能听到。夜深月明时节,寂静放大了音波的振幅,古筝弦断般,还真是有点惊心。传说中的焦尾琴,取材于梧桐,是不是也利用了梧桐为大自然传声的天赋呢?
窗前植一棵梧桐,你会看到一些平时不易看到的事物的形状,听到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即使是普普通通的风、雨、日光,还有月亮,梧桐伸展开硕大的叶片,一揽、一网、一筛、一逗,那风雨日月就添了神秘的文艺气质。一霎,是雨打梧叶的怨,一霎,是绿上窗纱的喜;一霎,是累累堆堆的紫云铺天空,一霎,又是碧叶翻成百褶裙。
梧桐把大幅大幅的翠绿往书生窗前一推,往仕女楼阁一铺,书生的案几、仕女的素裙,就都映了一层魔幻的文艺绿。雨来砰砰啵啵,风来潇潇刷刷,心就不由得湿了软了淋漓了,嗟嘘一番,吟叹两声,都是梧桐清词。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数不清呢。梧桐被雨敲着也好,被秋风翻阅也好,都是一首清秋词。
如今,我生活的小城里,也能见到梧桐。它们挺直了身,擎着巨大的绿扇子,扇子里藏些鸟鸣虫飞。钢筋水泥的空间,便多了一抹古典的余温和乡村的雅丽。
不免思绪飞回了儿时,那时在地里拾麦,口渴了,摘一枚瓜叶,用麦莛子拴成叶包包儿,再用麦秆儿接成的绳儿入井汲水喝。汲上来的井水便有瓜叶的清甜,还有毛拉拉的触感。也用梧桐叶,那水里便弥漫着梧叶的苦味。而擎一枚桐叶遮阳,响亮的麦天便变幻出清凉。尤其是那种嫩梧桐,叶子又大又美,阳光照着,在脸上留下一块碧绿的光影。
听说,作《富春山居图》的元朝画家黄公望也用桐叶做过帽子。黄公望在浙江廉访司充当书吏时,因上司贪污事件受牵连,被诬入狱。出狱时已经五十岁,从此“弃人间事”,“据梧隐几,若忘身世”,一枚桐叶帽竟成为艺术家安置内心的居所。
你看么,一颗心,可以很大,大到包罗天下;也可以很小,一片桐叶即可安家。梧桐树里,不仅可以住秋色,住清词,也可以住进一个人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