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冬天,一些树叶经了霜更好看。红的如枫、如榉、如榆,黄的如朴树、如银杏,还有鹅掌楸,鹅掌楸也叫马褂木,真像是皇上御赐的一件件小黄马褂晾在清风里,养眼得可爱。但比来比去,我更喜欢乌桕叶的红,更纯粹、更明媚,如一个人把整个心扉都敞开了的真挚炽烈。
我曾经疑惑这树为何不叫作红桕、赤桕、朱桕、丹桕,却叫乌桕?后来明白,原是乌鸦最喜啄食其果实才得了这名的。
在江淮之间,初冬直至大雪时候,行在疏旷清苍的乡野间,一片片丰收过后的稻田已覆上葱绿麦苗或青苍油菜,天空那样高远,在金色的阳光下呈现出好看的瓦蓝。蓦然间田埂上就出现了一株红叶树,心形的叶片在微风中自在招摇,仿佛若干只小红鱼在杈丫间轻盈游弋,映了蓝的天、白的云,还有原野上洁白的芦花与荻花,以及麦苗与油菜的碧翠,那红色非常惹眼,如跳动的火苗在枝丫上燃烧。
这树就是乌桕,不多,三五棵,越高大越好,要的是满树的殷红小圆叶,活泼泼地涂抹成赤红官袍,鲜亮而艳乍,似新科状元一般,浑身焕发出得意与喜兴,在天地间恣意铺展其华丽气象。但毕竟是冬天的叶片,在清寒旷野,红得又繁盛又萧索、热烈且静美,一树霞绮,万叶飞花。行在如此乡间阡陌,便不觉得有寂寥之感了。若是在水湄池塘,斜生着一株古老的乌桕,又有几枝枯荷与铁黑的莲蓬做背景,越发衬得乌桕的秾丽与诗情。
细细打量,乌桕叶的红并不单纯,而是让一只无形的匠心之手,细心地描,认真地染,反复勾画,又巧妙地刷上油彩,南面的叶与北面的叶,贴了枝干的叶与长在树梢的叶,色彩总有些微不同,从金黄到橙黄到赤红到朱磦直至曙红、嫣红、猩红、红得发紫,便是一片叶上也会呈现出这种过渡与渐变,似乎明白岁月忽已晚,才蓦然惊觉到平时的疏忽与轻视,精心为片片叶子梳洗与装扮起来。
也不只是乌桕,此时的黄栌、紫薇、鸡爪槭哪怕一株矮樱,也会格外看重叶片的色泽,无不倾其所有,用了上好的胭脂来涂抹装饰,为这个季节争得最后一分美艳。然后,西风里斜阳晚照,冷风中又兼阴雨连绵,清晨时薄雾如水汽笼罩,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或淡或浓的红叶,一片片凋零,一片片稀疏,风过,又是一两片旋舞着簌簌飘落。难免让人慨叹一番,生发出悲秋之幽情。
好在,乌桕叶片萧疏的时候,乌桕的蒴果也就炸裂开来,呈现出三两瓣雪白的乌桕籽,每一颗籽粒都会适时地坦露籽实,一棵树上,若干乌桕籽雪白雪白的,映了不多的红叶更显其纯洁与干净,且枝叶摇曳,桕籽静止,像是无数的星星点缀其间,不见冷清反显热闹。记得一个雨夜,我从石桥上过,转头见桥边五六株大树临水而立,所剩红叶已不多,映了灯光和雨水特别鲜亮,树树是繁密的乌桕籽,贞静而有凌寒之气,观之难忘。
等到一树红叶全都落光,枝头的乌桕籽还在,恍惚间以为是一树花苞,诗人便写:“偶看桕树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据说从前乌桕籽是可以制蜡烛的,如今则少有人摘,一树白梅花经了雨雪风霜,便一日日变作灰梅花、黑梅花,偶有鸟雀在枝头啄食,喧闹一阵,“呼”一下又飞了。
这时节往往已是寒冬腊月,一年将尽了。伫立桥头的一位中年人,在风雪中独自赏景,与满树灰梅花、黑梅花一起,站成一幅色调暗淡的古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