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前的雨水总来得绵密,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像谁搁浅的心事。我蹲在阳台上给新买的绣球换盆,陶土花盆外壁还沾着去年枯死的根须,手指一捻便簌簌落下些褐色的叹息。楼下的玉兰花偏在这细雨天开了,白瓷盏似的花瓣兜着水珠,风过时把几点凉意送上六楼,恰好跌进我翻松的腐殖土里。
“阿弟又种花呢?”楼下陈婆婆仰着脖子喊。她总把晾衣杆横在玉兰树杈间,此刻正踮脚收床单,蓝底白花的布料拂过新绽的紫荆,惊起几只躲雨的灰雀。我晃了晃手里油纸包着的波斯菊种子,她立刻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铁盒:“上回你说要浅粉色的,我家老头子特地去农科所讨的。”
这般絮絮的对话在小区里流转了5年。从搬进钢筋水泥的格子间那天起,我就学着别人在7平米阳台“辟疆拓土”。起初是薄荷与罗勒,后来添了蓝雪花的瀑布,铸铁栏杆上缠满使君子的藤蔓。快递纸箱裁成育苗盘,咖啡渣混着蛋壳铺成温床,连台风天折损的绿萝枝条也被扦插在酸奶杯里——仿佛多救活一片叶子,就能在报表与会议的缝隙里多透口气。
前几天,我突然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是母亲用装化肥的编织袋裹着个陶瓮,揭开稻草,里面蜷着株蔫头耷脑的植物。视频那头,母亲举着马齿苋比画着说:“你小时候总在田埂上挖这个当宝,城里叫它什么……多肉?”我望着瓮底黏着的红土块,忽然记起老屋后那片荒坡。那时母亲在采石场食堂帮工,我常揣着玻璃罐在野地里消磨整个下午,车前草的穗子、蒲公英的绒球,还有星星点点蓝紫色的二月兰,统统被我收进透明的宫殿。
窗台上的马齿苋在3月初的暖阳里舒展开来,肥厚的叶片像浸过油般发亮。它让我想起灶膛边装棉籽的粗陶缸,想起父亲用柴油桶改成的蜂窝煤炉,想起母亲从厂区捡回断砖,在门前垒成歪歪扭扭的花坛。那些随意扦插的月季与栀子,在油烟与煤灰里照样开得泼辣,全然不似如今精心饲弄的盆栽娇贵。
前日公司组织体检,心电图纸上起伏的绿线让我无端想起植物脉络。医生指着某个波段说这是早搏,我却在盘算西向阳台能否种活铃兰。地铁口的白玉兰开始落花了,保洁阿姨扫着满地瓷片似的花瓣,忽然停住扫把,弯腰拾起完整的一朵搁在长椅上。
昨天下班早,我特意绕去花卉市场淘换旧木箱。转角处遇见挑担卖菜的老汉,竹筐里码着水灵灵的香椿芽。他脚边躺着捆带泥的野蔷薇,说是筑路挖出来的,“没人要就晒柴烧喽。”我抱着那丛根须残缺的荆棘回家,剪去腐根泡在维 C水里,深夜台灯下看蜷曲的根系缓慢吸水,竟像目睹某种古老的苏醒。
如今,我的阳台藏着整个村庄的剪影:陈婆婆送的波斯菊种子在泡沫箱里探头;父亲嫁接的蟹爪兰悬在防盗网上;母亲寄来的马齿苋霸占着最好的日晒位;上周冒雨救回的野蔷薇生了新芽,嫩红卷叶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对楼新搬来的姑娘隔着雨幕喊话,问能否用蓝目菊换我的铜钱草,她手里玻璃瓶养着的,分明是几枝油菜花。
昨夜,我梦见自己变成颗滚进砖缝的种子,水泥地面在春雨里裂开细纹。月光涨潮时,我听见地底传来悠长的絮语,那是紫云英与苜蓿草穿越20年的光阴,轻轻叩打着我坚硬的都市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