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长过程中,青少年可能会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情绪危机,而这些情绪危机会给他们的身心健康和未来发展带来严重影响。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需要长期干预,家庭教育、亲子沟通能在干预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当孩子出现抑郁情绪或更严重心理危机时,家长要及时发现并采取相应的心理干预措施,帮助孩子走出“至暗时刻”。
上期,我们以《孩子对父母的沉默,才是最大的危险》为题,与家长们探讨了如何正确看待“少年愁”。以成人的眼光看待青少年面临的心理困境,是难以抵达孩子的真实诉求的。在接收到孩子的“求助信号”后,如何及时、有效地“拉”孩子一把,避免孩子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更是一项需要细心、耐心、关心的“技术活”。
何不食肉糜?切勿“反向”干预
在胡某宇事件调查结果得到官方通报后,北京市社会心理工作联合会(下称“北京市社心联”)发布了一封题为《请给心理指导师五分钟》的公开信,希望给有需要的人提供心理帮助。信中“请给我5分钟,我可以告诉你……”的表达方式,让北京市社心联陷入了舆论的漩涡。
作为非盈利的社会组织,北京市社心联设立了公益心理服务热线,希望能做挽救生命的“救命稻草”,而这封公开信却让许多网友直呼“窒息”。
“发言之前,请先正视一个孩子曾受到的伤害和困境。”“发表这种自我感动式的文章和话题,不如好好想想怎样完善和健全青少年的心理干预机制。”“说教、威胁、加压,给这五分钟,孩子可能更想不开了。”……
年轻生命的逝去是最沉重的教训,北京市社心联希望挽救、帮助青少年的初衷不应被质疑,而正向的加油和鼓励,却为何事与愿违?
我们希望能够最大程度地挽救一个陷入严重心理危机的孩子,需要警惕干预中的几个误区。
“劝一劝”能行吗?劝正处在阴霾中的孩子“向光”“向善”“看看世界多美好”,或是以“过来人”的立场,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眼光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事实上,这些无关痛痒的“劝告”可能反而会加重孩子们的心理压力。就如心理学家安德鲁·所罗门所说:“抑郁的反面并非快乐,而是活力。”积极情绪的呼唤对于失望的人群而言或许是刺耳的,社会、他人与自我的期待是割裂的,快乐的“奢望”更使他们压力倍增。
看医生就能解决问题?网友Mr弹曾在评论中描述自己的经历:14天的封闭式病房让我越发绝望,我感到的是家人对于医生的绝对相信和对我的“背叛”。出院后我选择了自伤,所幸被救了回来,经过漫长的调整和一家人的努力,终于在今年彻底停了药。
“生病了就去看病,医生能治好孩子。”在很多家长看来,选择专业的心理咨询或药物治疗,无疑是帮助处于阴霾中的孩子度过危机的科学方法。专业的心理咨询确实帮助不少人走出了困境,但危机防控环环相扣,一些心理问题严重的孩子还需要家长耐心地陪伴和持续的治疗,短期的脱离危险或许只是扬汤止沸。
“自己的孩子要自己陪、自己爱,当甩手掌柜是行不通的。”教育部高校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专家指导委员会副秘书长、四川省心理健康教育研究会会长、西南交通大学教授宁维卫指出,父母永远不要低估自己对孩子的影响,孩子身上结的果,都能在其父母身上寻因。
“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意志力不强,平时缺乏对意志力的培训,所以他们才出现这样的问题。”“谁没经历过升学的压力呢?都是这样过来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以近乎“受害者有罪论”的口吻将悲剧归结于孩子自身,同样是简单且不负责任的。
青少年步入险境,既是综合原因所致,也是小问题的长期累积。“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挽救也并非几句劝导、几分光亮就能实现,宁维卫提醒家长,找到有效的解决措施,不能等“事到临头”。
除了“人间值得”,我们还能做什么?
“把世界上的人分出根本不同的两类,精神健康的人和精神上有病的人,跟儿童看电影总是喜欢问是好人还是坏人一样地天真和过于简单化。”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常务理事、心理治疗和心理咨询专业委员会主任许又新说,“一个精神科医生,只有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确有精神不大健康或很不健康,甚至病态的方面或成分,他才会由衷地尊重坐在他面前的病人。”
“理解”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在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中,中学生钟华患上了抑郁症,她回忆自己当时的生活:“学校一天一共8节课,我就会躺在桌子上8节课。回家之后就躺在床上,有的时候哭,有的时候不哭,然后一躺躺5个小时。洗澡或者洗脸刷牙,然后晚上再接着继续失眠。这个状态真的很消耗我。”
被告知一向乐观开朗的女儿,却患上了抑郁症,钟华的母亲很难接受,但她平静地和女儿说:“那就休学吧,休了学之后好好地养一下……”
“那以后,我的家庭环境就像是个疗养院,虽然有点夸张,但对我之后的康复,产生了莫大的影响。”钟华在康复后也曾告诉母亲,是母亲当时的理解和支持救了她。如果母亲像其他家长一样,说她是矫情,也许当下她就从窗户跳下去了。
“比惩罚更糟糕的感觉是不认可的评论。”中级心理治疗师、中南大学临床医学学士申燕海指出,“认可”是确定你听到了对方说的话,理解他所说的,承认他的观点可能和你有所不同,但并不意味着你同意他的观点,或者宽恕他的行为。“不认可”则是你不把他说的当一回事,或明确表明对方的想法、感受或行为不可理喻,比如,“你反应过度了”“你错了”“你不应该有这种感觉”或者“克服它”。
“没有家长希望孩子出现心理问题,但当孩子真正出现问题,需要帮助时,家长的‘病耻感’会成为压在孩子身上的一座大山。家长需要先坚强起来,和孩子一起渡过难关。”宁维卫指出,心理健康是一个连续谱,“亚健康”的状态每个人都会有,而“病情”的走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如何看待它、能否接受它。
同时,宁维卫认为,“学会去爱”对于一个家庭保持良好的心理健康水平至关重要,爱是人生于世最温暖的牵绊。
“爱孩子和不会爱孩子几乎同时出现在一些观念传统的家长身上,以物质奖励代替精神补给,要求结果而忽略过程,日常养育中的点点滴滴都有可能带来孩子精神上的空缺。”带着比较、控制甚至功利化的爱,会让孩子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
“我需要爱,我需要无条件的爱,可是却从心底里觉得没人会爱我。父母的‘爱’带着比较、评价、控制和脆弱……这些天我频繁拨打生命热线,医生建议我住院,但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自救。”在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沈奕斐的微博评论区,一个少年留下了这样的文字。
“一个人如果处在非常抑郁的阶段,我们能不能把他成功地拉起来,最重要的不是靠物质条件好,或者提供一次好的旅游(去休息)。最重要的是靠人和人的链接。”沈奕斐认为,家长需要帮助孩子打开对亲密关系的想象,因为亲密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支撑人最重要的力量,孩子对自己越不满时,越需要亲密关系人的宽容,需要人与人的链接。
最好的“自救”,是找到活着的意义
“心理健康教育不是一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被动过程。所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祸根往往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埋下了。”宁维卫从多年的心理健康教育经历出发,告诉家长们,高校大学生群体所出现的心理健康问题,大部分都可以追溯至其童年。
去年的一次震后心理疏导实践,宁维卫作为西南交通大学应用心理学研究院院长,担任指导老师赴马尔康市开展震后心理疏导与心理重建工作。在和震区小学生的交流过程中,宁维卫曾问孩子们有什么困惑,现场,一个男孩高高地举起了手,一股脑地倾吐了对“恐龙世界”的好奇。经过询问,宁维卫了解到,孩子曾向父亲要求,买一本关于恐龙的书,却被父亲以“无关学习、不务正业”为由拒绝了。孩子诉说时,抑制不住的向往和委屈,使宁维卫当即答应买一套关于恐龙的书送给他。不曾想,答应了这个孩子后,更多的小手举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宁维卫……
“家长无意中的表达可能就扼杀了一个孩子对科学的向往、对未知的好奇、对外部世界的探索,殊不知这些东西比起学习书本知识要重要得多。”回到成都,宁维卫马上将书寄给了这个孩子。“孩子超级开心。”孩子的班主任说。“大人轻易就做出的决定,在孩子的世界里或许就是天大的事、能改变他们一生的事。”宁维卫以此为例指出,成绩优异却有“空心病”的孩子、精神萎靡无所追求的孩子、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的孩子,不是生来如此,而是被“教育”成他们所成为的样子,家长需要反思和警惕,而需要改变的也不只是家长。
“我们的教育者迄今为止所用的教育方式更多的还是一种纠错教育。要教育孩子,就要把他的错误找出来,然后给他指正。”沈奕斐说,“所以很多父母经常唠叨孩子这也做得不好,那也做得不好。天天告诉孩子‘不行’。可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又怎么能活出生命的意义呢?”
强烈的望子成龙想法,给孩子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宁维卫认为,这会导致我们无法正确看待学习在人生中的作用,而这不仅对于孩子本身,对于技术创新、社会进步都有影响。
正如钟华所感受的那样:我希望你可以考得更好的期望,和我希望你可以考到前十名是完全不同的。前一种更加地折磨人,因为它没有具体的目标,你也没有达到目标的快感,你每次考得更好,家里都会说你还可以考得更好,所以这是完全不可能达到的目标,然后我就像一头驴一样,在我前面吊了个胡萝卜,我在拼命地为这件事而跑。
那根“胡萝卜”不是孩子们心中向往的成功,也远非人应该追寻的个体生命的意义。这样做的后果是丧失真正的追求,甚至不自觉地把孩子带到了“学习”的对立面。“成功的标准被我们窄化了。如果我定义成功,就是不断超越自我的过程。每个人自食其力,找到自己的位置、释放自己的价值。庆幸的是,观念已经在慢慢转变了。”宁维卫持乐观的态度看待这一现象。
“你到底是让孩子成功,还是让孩子幸福?对于成功,有很多界定方法,但幸福感这个东西,是每损失一点就少一点。如果你10岁的时候不幸福,20岁的时候很幸福,能补回10岁的幸福吗?它是补不回来的。”纪录片中,钟华的父亲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