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6日晚,被誉为“中国大熊猫之父”的胡锦矗教授去世,享年94岁。
胡锦矗,1929年3月24日生于四川开江,动物学家,西华师范大学珍稀动植物研究所教授,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
牵头开展全国第一次大熊猫野外调查研究;第一次调查出中国野生大熊猫的数量……当今中国大熊猫研究领域,胡锦矗被称作“中国大熊猫研究的第一把交椅”。
在野外调查期间,胡锦矗在卧龙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大熊猫野外生态观察站,取名“五一棚”。以“五一棚”为起点,中国大熊猫生态保护逐步走上了世界之巅。
他是国际公认的大熊猫生态生物学研究的奠基人,被誉为“中国大熊猫研究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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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冬日的某天清晨,细雨蒙蒙。西华师范大学华凤校区生物楼,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中国大熊猫研究第一人”胡锦矗。时年他88岁,而我不到30岁。激动、紧张,让我手脚局促。
“鲁老师,你老家是哪里啊?”他问。“就是四川,绵阳平武的。”我答。
“不简单呐,跟大熊猫是老乡欸!”他哈哈一笑,端起保温杯,细细地呷了一口。一句“鲁老师”,一句“熊猫老乡”,紧张的氛围被打破,一串又一串跌宕起伏、充满神秘和趣味的人生故事便喷涌而出。
后来,我常常跟喜爱大熊猫的朋友们讲起这些故事,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眼里放光。现在回想起来,满是感怀。
画家黄永玉感慨,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如今,胡锦矗先生永远地离开了,还好,我收藏了他许多故事。“有故事在流传,精神便永不磨灭”,他的故事总能给人温暖与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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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感到庆幸,因为身处教育领域,很多学问大家成为我开启某一领域认知的“启蒙老师”,胡锦矗便是其中一位。
他是世界著名的大熊猫研究专家,被誉为“大熊猫研究之父”。为了接待我的来访,他做足了准备,一个旧帆布口袋中,装满了关于他、关于大熊猫的各种材料。
缘何走上大熊猫研究道路?大熊猫研究有什么特点?为什么要研究大熊猫?我心里充满疑问,但却生怕“插话”打断他的思路,只管竖起耳朵细细地听,手中笔“欻欻”地记个不停。
彼此越聊越欢,他追寻大熊猫足迹的经历堪称传奇:在宝兴县数大熊猫尸体中的蛔虫,在青川县摩天岭遇暴风雪被冻成“雪人”,在汶川县原始森林中迷路、靠喝苔藓中挤出的水走出困境……
他能用形象生动的表达,把晦涩的专业问题讲清楚。为了给我讲清动物身体构造与环境的关系,他从包里摸出两块鱼骨头,一块是草鱼的牙齿,一块青鱼的牙齿,他说是几天前吃鱼火锅特意收集的。“鲁老师,你看,草鱼吃草,他的牙齿就细,像细锯齿一样。你摸摸。”“青鱼吃螺蛳,没有这副‘家伙’,他就整不动!”
“过去,猎人打猎总要找到避风、逆风的地方,为什么呢?动物能远远地闻到人的气味,就跑远啦!”他对于近年来大熊猫频频下山、出现在人类活动区域的新闻感到担忧不已,“它是怕人的,一般情况不会到人类活动的地方。”
大熊猫离群独居,被称为动物界的“隐士”,在野外环境中难以见到。于是,他探索出大熊猫研究的“胡式方法”。通过分析熊猫大便中的成分、咀嚼程度等因素,判断大熊猫年龄、性别、健康程度。
说起大熊猫保护,他语重心长。大熊猫是几百万年前的孑遗动物,为了适应环境,变成了“狭食性”动物,以竹子为主食。这就意味着它对环境的变化,比一般动物更加敏感。“就像一个预警器,能反映环境的细微变化。野外大熊猫发生异动,就要引起注意了。”
这样扎实的“教学”过程,让我坚信,他不仅是杰出的生物学家,更是一名教学艺术大师,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把我这样的外行人引领进入生物学的殿堂。如此严谨、认真,源于他对于学生的尊重,那是深入骨髓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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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生物学、大熊猫研究,胡锦矗先生也与我深度探讨了他对于教育的认识和看法。
在他看来,要培养优秀的学生,老师必须先得优秀。他讲述了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两位老师,感慨个人的成长,得益于老师的指点与提携。
一位是少年时,开江县中学校长曾孟九。那是四川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以管理学生严格著称,每天要求学生出操锻炼好几个小时。年轻气盛的胡锦矗心生不服,处处与他作对。可有一天天还未亮、学生酣睡之时,胡锦矗偶然发现曾校长已经在操场晨练,把太极拳打得行云流水,大有闻鸡起舞的古风。
胡锦矗后来才知道,当时抗日战争胶着鏖战,曾校长把对国家前途的担忧、对民族存亡的希望,都化作了办学思想,“唯有知识充实头脑,运动强健体魄,民族才有希望。”再后来,曾校长晨练时,身边便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1938年,胡锦矗赴万县中学读书,彼时,曾孟九已是万县中学训导主任。课余,曾孟九常常带着学生们到长江中搏风击浪。数十年后,胡锦矗依然清晰记得并践行着曾老师的教导,“勤劳动、均劳力、慎寒暖、节饮食,既是养生之道,亦为做人之理。”
第二位老师是西南师范学院(西南大学前身)生物系系主任施白南。施老师是我国著名生物学家,主张学生要走出课堂,在社会和自然中接受锻炼。
胡锦矗是从师范专业转到生物专业的“转系生”,为了能让像他一样的“零基础”学生跟上节奏,施白南提出亲自为他们授课。课堂上,施白南用自己在野外考察的案例,为学生讲解专业问题,胡锦矗总是听得如痴如醉。
胡锦矗告诉我,他后来从事的大熊猫研究工作,常常伴随难以想象的危险和艰辛,正因为老师带给自己强健的体魄和乐观的态度以及科学的研究思维,才让他一次次化险为夷,并收获丰硕成果。
在野外调查期间,胡锦矗在四川卧龙的一座小山上,搭建起一个野外观测的窝棚,因为距离水源有51步台阶,取名“五一棚”。从1979年开始,胡锦矗便在这里带研究生,将老一辈学人的治学风格和精神代代传承。他们白天跋山涉水观测、采集,晚上便围着篝火学习理论,同学们都亲切地把这里叫做“森林大学”“大熊猫学院”。30多年来,“五一棚”走出了无数中外科研人员,成为了世界生物学、生态学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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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胡锦矗先生最后一次接触,是在我为他写好“小传”后的数天。
那天,我接到电话,电话另一头有了他对于文章的看法:“很好,生动。就是有一个问题:曾孟九校长在学校实施的叫‘六腊战争’,又叫‘战六腊’,不是六月战争。如方便,请修改。”
实在汗颜!在记录与胡锦矗的聊天时,我便感觉“六月战争”一词听得模模糊糊,但并未及时追问,整理材料时,对于知识盲点,又未做足功课,出现了知识性错误。
胡锦矗提醒之后,我查阅资料了解到“战六腊”,旧时,每年六月和腊月,教员如果没有得到学校聘书,就表明失业了,故称“六腊战争”。
实在愧疚!作为年轻的一个文字工作者,在记录历史性的文字时,出了这样的错误。我向他道歉,并说找时间再来请教过去的学风、教风。他说,随时欢迎。
很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再见到他。一次,听西华师范大学的好友提起,胡锦矗的学生魏辅文当选中科院院士,便迫不及待地回到母校看望恩师,感谢恩师的培养。我通过电话采访,写了一篇“院士回校拜师恩”的文章。
如今回想起来,感慨万千。庄子有“薪尽火传”的比喻,只要有火种传下去,能说所有木柴都化为乌有了么?
记得与胡锦矗分别时,还是细雨霏霏。他拎着厚重的帆布口袋,走出办公室,登上过街天桥,踽踽独行。我小跑过去搀住他,他摆摆手,“没得事,小问题,你早点回家!”
再见了!“熊猫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