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28日 每周二、四、五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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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第19期(总第3784期) 导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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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在大地上写诗
■仇士鹏
《教育导报》2023年第19期(总第3784期) 导报四版

春耕,是农人对土地的一次盛大的抒情。

水田里,白鹭三三两两地立着,披着经冬未消的白雪,侧耳谛听春天的脉动。燕子剪开了柳叶,衔着从南国捎回的阳春的消息,在天地间奔走相告。村庄静卧在一片水墨色的流云下,它还没从严冬中缓过劲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懒懒地望着冉冉升起的炊烟。风中,春寒犹在,却已润上了晨光的明媚,裹挟着父亲的每一次呼吸,在水田里划开涟漪道道。

“走,下田去。”父亲抖了抖牛绳,招呼着老伙计,共赴与春天的约会。

蓑衣是父亲的礼服,斗笠上有春天一年年留下的吻痕。牵着牛,扛着犁铧,父亲像是诗人,举起手,把灵感提在笔尖,准备在地上纵情泼墨。走进水田,脚步认领着大地的肥沃与强壮,闲置了一个冬天的犁在掌中鼓起臂膀,坚硬、充实的触感让父亲感到踏实而愉悦。

随着风甩出一声清亮的呼号,蓄势已久的耕耘终于从名词变成了一个动词。宣泄、挥霍,趁着激动的心情,借着一鼓作气的东风,为整片田地写下农人对春天崭新的定义。你看,犁铧正卖力地破开土层,种下入木三分的诗行,用铺陈、起伏的排比虔诚地颂扬春天。当波浪涌动的时候,一声声惊叹将顶着深深浅浅的绿意,从大地上次第生长出来。

牛打着响鼻,与远方的白鹭与燕子一一问好。闷了一个冬天,它的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量,需要释放。父亲把鞭子的力度全留在了半空,只将声声催促送到牛的耳旁。十年了,这头牛和我一起长大,已经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一根脊梁骨。不会说话的它,用不停甩动的尾巴表达它的欢喜。蹄子下,烂泥块向后翻起,又被父亲踩开——就像是踩碎过去一年的遗憾与辛劳,让它们化作岁月的丰饶,滋养新生的故事,一年更比一年丰茂。

休息的时候,父亲倚靠着牛,坐在田埂边。他的目光缓缓向上漫去,漫过一株幼苗的高度,漫过村庄的篱笆,沿着杏花遥指的方向一路望向天空,望向降落到未来的一场场大雨,望向贮存在天空上的一垛垛阳光。那一刻,无数农谚在他的旱烟里冒出,他佝偻的身影里渐渐有了气象学专家的轮廓。

唐代诗人钱起曾遗憾地说道:“日长农有暇,悔不带经来。”其实,这片漠漠水田就是最好的经书,农人一直是最勤奋的求学者,日日耕读,夜夜怀想,于是耕种的姿势成了五千年中华文明最质朴的缩影,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而稳重地前行、收获。

“知道时节的雨就是好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并不会背唐诗三百首,却能慢条斯理地吟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和播种的技巧一起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里。当春雨如约而至,父亲便会点起烟,坐在窗户旁,静静地听它呢喃絮语,聆听这一年的生活淅淅沥沥、轻轻抽芽的声音。这是来自上天的恩赐,莫名的,他也相信这是老天爷对他这新一年的祝福。

或许,比起我,父亲更懂得春天的浪漫吧。在他弯曲的腰背上,我看见了春天最生机勃勃的笑容。

如今,我已脱离了乡村,过着脚不沾土的生活,但每到春天,我总会想起春耕时的情景。原来,时间也像一头老牛,早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一些风雨温柔的梦里,我依旧能够听见犁与土壤的耳鬓厮磨,而春意便在日子里更鲜亮地涌出来。

我渐渐意识到,春耕已经脱离了一项农事的概念,成了一枚文化符号,一种希望与喜悦在春天的隐喻。那广袤的土地在每一年都酝酿出无数蠢蠢欲动的灵感,只等待着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前去推敲、吟咏、抒情。

而父亲返璞归真的功力,早在千年前,就让王维怅然吟式微了。“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那笑意盈盈的,不正是收工回家的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