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外地读研的学生小张(化名)为我寄来一盆盆景——一棵小白杨树。
笔直的干,舒展的枝,凸起的芽包,这棵盆景树把进取的意图藏在枝干里,直指天空,拓展生命的疆域,把不大的陶盆装得饱满。
树枝上挂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种在明天的树。我不禁莞尔,脑海里霎时浮现出那个调皮的男孩儿。
那时小张刚14岁,正是贪玩的年龄。而我刚大学毕业,初做班主任就撞上了他。
数学课上,他把纸飞机扔到数学老师的脑袋上,然后笑嘻嘻地说:“哦,紧急迫降!”他把课堂搅得乱糟糟,还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劳技课上,他把石膏磨成粉,趁人不备撒到别人脸上,差点把别人的眼睛弄伤,酿成大错。他还控制不住情绪,与人争执时,甚至会有暴力倾向。
那时候,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生活上事无巨细地关心他,学业上尽心尽力地帮助他。慢慢地,他把心掏出来给我,邀请我走进他动荡不安的童年时代。但修补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并不容易,他浑身都是刺,我时时被他扎伤。一个晚上,我被他气到心口疼,那晚的月亮很低矮,遥远、苍白,南方的冬天裹着一层湿气,紧紧地黏在人的骨头上,冷得瘆人。我一个人在操场上游荡,第一次体悟了“不值得”的绝望。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小张在我后面亦步亦趋,步伐怯懦又毫不迟疑。我有一肚子话想冲他吼,可是想吼出来的话还没冲到舌尖,就被我硬生生拽进肚子里。最终,我还是停下来,跟他讲了母亲的故事。
30年前,村子里流行种树。那天,母亲赶集回来,带回来5棵杨树苗。父亲责备她买的树苗既不直又细弱,不是成材的料。母亲笑而不语。
当天,母亲准备种树的所需物资,忙得停不住脚。夕阳初坠时,我们一家人去种树。
父亲挖坑,在坑底垫上一层腐殖土,再垫上一层松土。然后母亲把树苗放进坑里,扶正苗身,父亲沿坑填土。填一次土踩实一次,如此往复三次,这样树根才扎得直、扎得稳。最细致的活当属固定取直。母亲用竹竿把树身裹一圈,然后用麻绳牢牢捆住,小杨树穿上竹竿做的铠甲,站得笔直,像个威风的小战士。最后用3根木棍插地,另一端绑在树身上,形成三角锥形,把树苗死死定住。
“我要把它们好好捋直,保准长得直溜溜、粗滚滚!”母亲的信念直接越过日头生出扎实的根,结出落地有声的话语。
从那以后,母亲的心上隐隐压着一片重量,时刻鞭策着她把目光灌注在小树身上。有没有被刮歪?枝条是否健硕?叶脉是否健康?别人种树任凭天意,树苗歪个脖子,早早分叉,是没人理会的。可母亲绝不允许它们随意发挥。叶片上爬满褐斑了,是得了黑斑病了;叶子卷曲掉落了,是得了叶锈病了……她像个好学的学生,一有空就往农科站跑,然后把学来的知识实践在那5棵小杨树上,俨然一副林业教育家的派头。
母亲的小杨树底子最薄,然而后来者居上,长成最通直粗壮的“卫士”。几年前,老屋翻修时,母亲忍痛伐了两棵杨树打家具。刨子的刀刃刮过木板,触感硬实而顺畅,麻利地切开盛夏黏滞的空气,“嚓嚓”作响,然后吐出来一卷卷透薄如纸的木花,引得木匠啧啧称赞。
30年了,谁能想到它们能成这样?母亲用温和的目光抚摸她辛苦养育的杨树。岁月把她的脾气揉松泛了,眉眼里有了从容通透一类的内容。她的话里没了年轻时的傲气,却多了一种软乎乎的东西,把人心揉得颤颤的。
我告诉小张,我的母亲是个哲学家,她的树不是种在当年,而是种在明天,种在我的生命里。我目睹她用耐心去参与一段生命的完成,而小杨树也用漫长的生长去实践生命的可能。
后面的故事无需赘言,从那以后,小张一点一点修正自己,今天给自己剪个“枝”,明天给自己施点“肥”,后天给自己喷点“药”……我见证他用十多年种自己这棵“树”,不仅把树种在昨天,也种在明天。
周末开车回乡,我把陶盆里的小杨树种在老屋后头,与母亲种的杨树呼应,完成一种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