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在山野间跑惯了,对上学没好感。第一次入学,是被我娘拖拖拽拽“打”去的。
那天,我一路哭嚎,娘则连哄带劝带拖拽,终于,僵持的母女俩,一点点挨近了校门口。眼看就要入“虎口”,我一眼瞥见大门侧有棵槐树,急中生智蹿过去,手臂死死箍住树干。任娘怎么劝说、怎么恐吓,我就是不松手,主打一个“死命顽抗”。
这时,一个女老师轻盈走了过来。她问了我娘几句话,之后蹲在我身边,跟我说:“你看,学校多好玩。伙伴多呀!你看你的伙伴小青不就在那儿吗?”她又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掰开我的手,放到我手心,说:“走,咱们跟小青一块玩去吧。”
有伙伴、有糖吃,我的警戒心一点点在解除,犹豫中,老师已牵着我的手,进了校门。
这位老师,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班主任——李晓敏。
小学5年,她一直教我们班的语文课。一二年级时,我常因上课做小动作,被她点名批评。像那个时代所有的老师一样,她要求我们听讲时,腰直、肩平、两手背在身后。这个姿势我坚持不了一会儿就走样儿——身体失去了自由,手就忍不住放松一些。当我悄悄把玩一把尺子或者撕一张纸片时,老师严厉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唰”一下投过来,我便悄悄坐正了身子。
有一回,李老师邀请几个学生去她家玩,我也在其中,这令我倍感自豪。她家的院子里有花有草,这在当时的农村里,真不多见。她为我们自制一种颜色橙黄、喝起来又酸又甜的汽水儿。在她家,我还认识了鸡冠花——绛紫的金丝绒捆系一起,把上面拽开,像小扇子;合起一簇,像大公鸡的红冠子。这种丝织品一样的花,说不上有多好看,但多少年来我一直喜欢着。
上作文课,李老师常带我们到野外去。村北河边的柳树林、村东的青龙寨、村南的鹡鸰峪,都曾留下我们排着队造访的足迹。老师让我们坐在石头上写日记,她站在石头上给我们讲作文。有年夏天,她带了几块小香皂,让脏猴儿似的我们,在河边洗了头。夏风里,头发很快干了,她给女生们一个个都梳了漂亮的花辫子。
第二位难忘的班主任,叫米玉秀。米老师课堂上点到我的名字时,一叹:“呵,我们是本家哦。你是小米,我是大米!”同学们都笑了。
米老师对我的作业很赏识。她好几次摊开我的作业本,给全班同学看,称赞我的字写得像“书上印出来的一样”。
那年,我的祖母去世,办丧事时,家族里起了一些纷争。乱纷纷的争斗中,我一连两周没去上学,直到米老师找上门来。在她的劝说下,我又回到了学校。
可是我蔫蔫的,上课不听讲,下课也不出去玩。米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很着急、严肃的样子,她说:“你一个孩子,大人的事你怎么管得了?你把自己学习搞好,你爹娘自然就不吵架了。为啥?舍不得吵了。这么好的孩子!”那时候,我心里热乎乎的,泪水爬了满脸。
几年后,我考上师范学校,米老师又成了我表妹的班主任。表妹说,米老师经常谈起我,夸我当年学习怎么用功。此时的米老师,已接近退休年龄,桃李满天下,但她仍然记着我。我心里暖暖的,为老师那份惦念。
读中学时,我遇到了第三个女班主任——仝小雪。她接手我们班时,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扎马尾辫、穿连衣裙、戴着眼镜。
那时,教室取暖都是土炉子。年年砌炉子,男老师们练就了一手砌炉子的绝活儿。可仝老师是新手,在这件工作上犯了难。隔壁班班主任说,仝老师你稍等,我弄完我们班的,就过去帮你。仝老师也没说啥,跟着进了隔壁班。她站在旁边,观摩了整个过程,回来就开始如法炮制。她脱去外套、挽着袖子,一头汗、两手泥地当起了泥瓦工。
当那个内圆外方、砖砌泥抹的炉子“坐”在讲台旁的时候,仝老师累得头发都贴在额头上了,白衬衣袖子上蹭了好多泥印儿。炉子砌得蛮漂亮,有一种雄赳赳的气势。仝老师让我认识到:一个人真正的强大,是生长在内心的。敢动手的“敢”,就是一种力量。做任何事,有这种力量加持,就成功了一半。
我的3位女班主任,都是平平常常的乡村教师。她们没有什么光辉的事迹:既没有被工作累病过,也没有教出什么著名的天才;但她们有爱、有耐心。在她们的引导下,我由一个懵懂顽童,慢慢走上了清醒的人生。我活脱就像卢梭说的:我完全成了她们的作品,成了她们的孩子。
人说,一个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在一个孩子看来,他遇到的每一位好老师,都是人生中最美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