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常绿树木越种越多，即使看到白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我仍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凛冬已至。让我触摸到凛冬的是一场病，病中的我变得弱不禁风，穿得比往常厚，感觉也比往常敏感，冬天特有的寒冷一点一点地穿透衣物，直抵我的肌肤，又像长着牙齿一般咬紧我的关节，让我皱缩成一枚干枯的核桃。我躲藏在房屋里面，盖着棉被，真害怕寒冷钻进我的骨头缝隙内。

就这样，我相信冬天不但已经来到身边，而且已经改变了世界。天空时常灰暗着，酝酿着更冷的雨；风越刮越像是北风了，总有一些棕褐色的、轻飘飘的落叶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前；月季找不到继续开花的理由，鸽子找不到足够的食物，一个谢绝人的观看，另一个却鼓足勇气凑近我们的居室……病愈后，我缓步走向田野。这里多么空旷，颗粒归仓的庄稼地只剩下枯枝败叶，野草也失去野性，弯下腰、垂着头，一副谁来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听不到鸟叫声，天空比大地更安静，减弱下来的风却比前几日更冷冽，浓雾已经消散，空中似乎还停留着无数冰冷的小水滴。我穿得堪称臃肿，这时候谁还顾及良好的形象呢？我看到更多的树木都落尽了叶子，只剩下枯瘦的枝干，树皮皲裂黢黑，它们盛装已褪，目力所及，到处是荒芜和苍茫。

我更多时候住在小学校园里，这是我前来支教的第一个冬天。今年的桂花推迟了一个月方才盛开，而且接连开了两回，在立冬前，整个校园还笼罩在桂花迷人的香气里。细碎的桂花落在地面上，孩子们将其清扫进垃圾箱时，我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冬天带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秋天的晚上，我喜欢在后面的操场上跑步，时常有月光、星光和萤火虫的亮光陪伴着我，还有蟋蟀的吟唱，而在冬天的晚上，我跑着跑着总会慢下来，眼睛里少了萤火虫，耳边少了蟋蟀和其他鸣虫的叫声，心里也便少了许多生机勃勃的东西，带着怀念和沉吟跑步，一个人是很难轻盈如飞的。我无奈地接受了冬天以及它的寒冷和萧瑟，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冰雪还没有来，春天更在远处，我需要做好各种过冬的准备。

一个星期三，我带着孩子们在教室里上童诗课，是这所小学校的社团活动之一。一个孩子跟大家分享了一首《西北大地》：“我生长在大西北/看见沙漠戈壁的荒凉/感受过西北粗犷的风/我爱他的辽阔/同时也爱他盛大的荒芜。”写这首诗的也是一个孩子，才14岁。看到这首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心里开始有光一点一点地亮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鼓舞和勇气。童诗中总有天真而智慧的发现，一些礼物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轻轻地放到你的手心里。

乡村小学校的教室并没有暖气，孩子们说话和回答问题时，哈出口的热气清晰可见，气温已经降到冰点。他们起得早，在学校吃过一顿营养午餐，下午放学被家长接回家，村庄的灯光已经亮起。如果老师不批评，孩子们的脸上一天到晚都是笑容。他们爱上体育课，天寒地冻的，他们一到操场上就欢天喜地起来，脚步不受羁绊，喊操的声音让天空也变得热闹起来，操场外便是空旷的田野，热烈的声音传得很远。我发现这里的孩子们颇有跳绳的天赋，女生跳得灵巧如燕子，男生也不逊于女生。而且孩子们配合默契，绳子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直到每个人跳得热气腾腾，然后随着上课铃声奔跑进教室。我问孩子们是谁教的跳绳，你们怎么跳得这么好看？他们回答，自己学的。我喜欢他们脸上的自信、骄傲和快乐，即使冬天寒冷的气流再怎么潦草地在皮肤上涂鸦，他们的脸庞也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春天的花朵。有时候，我刚躲远了一些，独自待在小小的寝室内发呆、生闷气，孩子们的笑容就像皎洁的圆月那样召唤我，我又来到他们中间，接受月光般的拥抱和抚慰。我尚不能给他们点燃一束火把，他们却温暖了我枯寂的心。我统计了一下，将近20个孩子没有跳绳。我当了太久

的观众，却希望每个孩子都能成为冬日生活里的主角，便买来20根跳绳送给那些空着两手的孩子。大课间时，校园里更显火热，连稍微偏远的地方也有孩子在跳绳、欢笑，人影绰绰时仿佛空气也在蒸腾着。

上完一天的课程，送走孩子们，校园立即变得空寂，整个小学校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活动、呼吸、回味。远处有青山，却时常隐身在雾霭当中。望向二楼教室的窗外，空旷的田野依然荒芜冷清，既没有牛哞犬吠，也没有鸟语人声，到处雾蒙蒙的。寒冷的空气越来越凝重，侵入地下世界，冻酥了结成硬块的泥土，也使冬眠的昆虫、青蛙和刺猬们更加贪恋舒适的睡眠。我开始渴望纷纷扬扬的雪花，能在田野里、校园里堆积，渴望跟孩子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相比其他三个季节，这里的冬天确实称得上荒芜，寒冷的日子又是那么漫长，可是那个写诗的孩子告诉我说：“我爱他的辽阔/同时也爱他盛大的荒芜。”是的，这才是真正的爱、完整的爱，你不仅要爱世界的繁花似锦，还要爱世界的荒芜空荡。保持坚韧、恢复勇气，何况身边有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相伴，这个冬天我应该过得比以往的更温暖、更有信心。诗人说得多么好：“此刻你站在茫茫的秋风中却/相信大地永恒的安宁/山川有可依，我们都在静默成长。”

翌日清晨，校长一如既往亲自将校门打开，来自村庄的孩子们陆续赶来，见到老师行礼问好，走进教室放好书包，不声不响地掏出课本。我还没有走进教室，琅琅书声已经从楼上倾泻下来。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松开手脚，快步上楼。距离年末越来越近，寒冷的气息里夹杂着一种特有的意味，既是一种“温柔的停顿与回望”，也是对冬天的释怀和对春天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