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的清晨,山野的清明菜挂着水珠子,青翠得能滴出颜色来。我和母亲弓着身子在老家的菜地上掐尖,指甲缝里渐渐渗进一层绿。这绿不同于柳条的嫩黄,不似竹叶的冷碧,是一种带着泥土腥气的、活生生的绿,是能吃的绿。
清明粑,就是用清明菜的嫩叶捣碎加糯米粉做成。母亲将摘回来的清明菜放在清水中,一根一根细心地清洗干净,再将清洗干净的清明菜放入沸水中焯水。母亲说,焯水可以除去野菜的异味,还可以保持清明菜鲜绿的颜色,做出来的粑粑好看又好吃。几分钟后,母亲从锅中捞出清明菜,挤去水分,一双灵巧的手将它们整齐地码在菜板上,“咚咚咚”,菜刀细密地落在清明菜和案板上,手起刀落,母亲的整个身子跟着有节律地抖动,那是母亲在灶房跳出的最美的舞蹈。
最初,我不太喜欢清明粑,总觉得有股中药味。于是,母亲在揉好的面团包中放入几粒腊肉,或者一点儿白糖,包完后用拇指在顶上按个小凹坑,说是让香气有个落脚的窝。如此化腐朽为神奇,清明粑便成了我爱不释手的美味。一团青碧仿佛成了宝玉,刺激着我的视觉,在我的手心里闪闪发光。刚出锅的清明粑热气腾腾,香气氤氲,逗引着我的味蕾,让我唇齿间的口水如潮分泌。
我不会做清明粑。幼时母亲让我学时,我总说等长大了再学。长大了母亲说教我时,我说现在蛋糕店、超市啥都有卖,哪儿用得着自己亲手做?母亲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一口气,说:“自己动手做的和买的成品,味道能一样吗?”母亲在世时,我终究没有学会做清明粑。
今年回老家时,我发现村里小卖部的冰柜里也有清明粑卖。塑料托盘上的一团团绿得均匀,像是被驯服的不太真实的春天。买来尝,却甜得发腻,怎么也吃不出母亲做的清明粑中那缕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那是春天的灵魂,也是爱的滋味。
邻家李嫂正在教女儿做清明粑。小姑娘手上沾满糯米粉,捏出的粑粑歪歪扭扭的,像个小山包。李嫂也不恼,只把着女儿的手慢慢揉:“要这样,才能把春天揉进去。”阳光穿过她们的发梢,在地上投出温暖的影子。我蓦地想起母亲,泪眼朦胧中,仿佛满头白发的她仍在灶房捣碎着清明菜,身子跟着有节律地抖动。
归途中,几个放学的孩子举着清明粑追逐,豆沙馅儿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他们笑闹着跑过开满紫云英的田埂,宛如一群掠过春野的雀儿。
我终于明白,年年清明,母亲为何要做清明粑。清明粑不只是食物,它是可以捧在掌心的春天,是活着的人对时光的温柔的爱和珍惜。母亲摘清明菜、做清明粑的场景终究成了回响在我记忆深处的一首歌,婉转悠长。
夜里,我梦见母亲站在灶房蒸腾着的白雾里,揭开甑盖的刹那,满屋子都是清明菜的清香。她转身递来一个清明粑,掌心向上托着,像托着一枚小小的、不会融化的翡翠。醒来时,窗外的樟树落下一片去年的枯叶,树上的新叶鲜嫩欲滴、生机盎然。